20入宴席广兴施计 写奏折毕沅心惊

此时，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武昌城总督府的大院内，人声鼎沸，张灯结彩，数张长桌拼成十几米长的一字长桌，十几位湖广的大小官员分坐两旁，奴婢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向桌子上码放着果盘，黄酒，清茶，宴席之中，最为丰盛的当属肉山脯林的饕餮大餐，鸡鸭牛羊都被烤了个外焦里嫩，囫囵个端了上来，配上数盘素菜小炒，还有湖广当地的美食，孝感麻糖，咸宁桂花糕，汶上土烧饼是应有尽有，看得人是垂涎欲滴，长桌的尽头则是三五歌女，穿着华丽的服饰，伴着琵琶，琴瑟之声翩翩起舞，大院是露天的，但是院子的每个角落，都各自码放着数张火盆，温暖的煤火映的整个府宅暖烘烘的，十几名下人专职剪煤添烛，整个大院虽然热闹，倒也是整齐，人手划一，井井有条。

湖广总督毕沅已经接近七十古稀之年，一脸清瘦，椭圆的脑袋上挂着两撇白眉，深深凹陷的眼窝里，拉耷下来的眼袋奇长无比，两枚绿豆一般的眼睛不时闪烁精光，鼻子下的胡子已然花白，下巴却是干干净净，只是承浆上挂着一撮白毛，正经的饱读诗书的酸腐文人模样，毕沅穿着正二品的锦鸡补子，在上座正襟危坐，他这么大的仗势，全都是因为今儿天的一个人，巡湖广钦差大臣，广兴。

墙角幽幽暗暗的煤火映衬着广兴这张刚毅的脸庞，此时的广兴已经换下了朝服，穿了件古铜色的宁绸毛袍子，挂着件白色兔毛的巴图鲁小背心，头上戴着绒顶的暖帽，脑袋剃得锃亮，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整个甩在脑后，整体装束得十分轻松惬意，在这样的场合甚至是有些不合礼法的，但是他换下朝服是毕沅极力劝说的，因为在广兴来到湖广之前，毕沅就已经把这位嘉庆身边的这位大红人的身世，性情查了个底掉。

毕沅原本要请广兴坐上上位，但是广兴死活不肯，毕沅只能自己战战兢兢坐了上位，毕沅挥了挥手，歌女尽皆散开，他端起一杯酒，看看广兴，又看看在座的大大小小的下属，说道，

“你们可能都不清楚，为什么本都督要极力劝说钦差大人换上便服，钦差大人的父亲，文华殿大学士高中堂，在乾隆三十三年，署理湖广总督，治理一方百姓，因此，此番广兴大人来到湖广，也算是回归故土，既然是回了家，哪有拘束的道理！来，端起这杯酒，咱们都敬衣锦还乡的广兴大人一杯水酒！”

“是是是……”

大小官员都端起酒杯，交头接耳，随声附和着毕沅，毕沅的过分热情，倒是让广兴有些不自在了，广兴面带微笑，心中却是暗道，

“这都哪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乾隆三十三年自己才刚刚出生，哪记得这事儿？这毕沅身为朝廷二品大员，封疆大吏，却极力巴结自己，看样子湖广的事儿还不小呢！”

广兴也端起酒杯，对着众人笑道，

“总督大人说的一点也不错，家父在世的时候数次跟我提起过湖广，说这里臣心如水，民丰淳朴，我广兴也是很早就像来这里看看，此番蒙受皇上大恩，了我这一心愿，这杯酒，说是敬我广兴，倒不如说是敬英明神武的皇帝和太上皇，来众位同僚，干了这一杯！”

说罢，广兴一饮而尽，他说的话一语双关，在座的各位心底都跟明镜似的，桌上的官员面面相觑，见毕沅也干了，自己便纷纷起身都干了。

酒毕，众人落座，毕沅扭头看着广兴，笑着说道，

“不知道钦差大人此番只为宣读圣旨而来？还有没有皇上对湖广官员特殊的关照？”

广兴一听，毕沅的这句话是在探自己的底，对于如何应付这些话，一路上朱珪都提前跟广兴嘱咐过了，到了湖广，朱珪便继续南下直奔两广，而广兴在湖广宣读圣旨之后，留了下来，广兴端起酒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离了席位，便踱步，便从容说道，

“皇帝派遣我广兴从京师跋涉千里来到这湖广，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宣读皇上的登基圣旨！”

众座人群里，一名小官问道，

“那不知钦差大人还有何要务？”

广兴看着他，佯作叹气，说道，

“湖广叛贼一事，捷报频频，却久不能平，皇上，太上皇都劳心过甚，此番皇上派我广兴而来，正是想了解一下，湖广叛贼究竟是什么疥癣之症，朝廷拨了这么多银子，点了这么多兵勇，却始终没有成效。”

广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且撇着眼看着端坐着的毕沅，毕沅慌忙起身，对广兴作揖道，

“钦差大人明鉴，此战火，乃是从云贵烧起来的！”

广兴皱着眉头，疑问道，

“此话怎讲？”

毕沅说道，

“去年云贵苗人吴半生，吴八月等人聚众造反，朝廷派福康安福大人，和琳和大人和福宁三路大军围剿云贵，我军是连战连捷，苗匪是连败连撤，不想三路大军正要围歼苗众之时，贼首吴八月却是击溃了福宁一军，苗匪因此流窜到了湖广，教唆当地百姓反动，当地的白莲教匪张正谟，聂人杰，王聪儿等人趁机造反响应苗匪，湖广军力不足，此事颇为棘手……”

广兴听得出来，毕沅这是在推卸责任，不过广兴不动声色，打着哈哈，笑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分什么你的我的，不都是皇上的，总而言之，就是皇上治下出了叛贼，在座的各位都是朝中肱骨之臣，当尽忠孝之能，总督大人，我说的话可对？”

毕沅慌忙靠到广兴的身边，脸上的表情是惊恐中带着尴尬的笑容，忙说道，

“对对对，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来，钦差大人，喝酒！喝酒！”

广兴也是笑着与毕沅敷衍着客套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毕沅不胜酒力，依然是满脸潮红，他试探地问道，

“钦差大人，此番来湖广，将要住几日？”

广兴却是瞥了毕沅一眼，反问道，

“怎么，我这屁股还没坐热，总督大人就要撵我走？”

“不不不！”

毕沅慌忙挥舞着手臂，连声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钦差大人莅临本府，当是本府……不……全湖广的荣耀，这说明皇上惦记着咱呢！”

广兴心里暗自好笑，心中暗道，

“这个毕沅，堂堂的正二品大员，一点威严之气都没有，这个人究竟是怎么爬到湖广总督这个位置上的？”

广兴佯作酒醉，忽然拉着毕沅的手，含糊地说道，

“总督大人，我这个钦差，看起来荣耀至极，对我广兴而言，实则是个苦差事！”

毕沅不解地问道，

“钦差大人何出此言？”

广兴自顾自地往嘴里灌了一杯酒，苦笑道，

“不瞒总督大人，我广兴原是毓庆宫领侍卫内大臣，一个带兵的大老粗，书是读了些，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此番皇上指派我到湖广，还嘱咐我说每天都给上尊上一封密折，可是我这字跟狗爬似的，难等大雅之堂，此事实是苦恼了我！”

毕沅一听“密折”这两个字，吓得酒都从毛孔里钻出来了，面如丧土，一脸错愕，席上的大小官员也自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一个字，就连酒也不敢喝一口，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许久，毕沅小心地说道，

“这个字，一时半会是练不成的，倒不如找个文人给钦差大人代笔如何？”

广兴也自喝的脸颊潮红，一眼的惺忪，听到毕沅如此说，借坡下驴说道，

“不知总督大人府上可有写得好的？”

毕沅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说道，

“有有有！我府上倒是养着七八位篾片相公，事儿不能干个事儿，但是字却是一流的！”

“那劳烦总督大人都叫出来与我看看！”

毕沅赶紧吩咐下去，片刻间，七八个文人已经站在了桌子的一旁，广兴斜眼一撇，有老的，也有年轻的，有胖的，也有瘦的，但是没有一个能贴上朱师傅对洪亮吉外貌描述的，广兴保险起见，端着酒杯，佯作摇晃着身子，用打了结的舌头，说道，

“你们都听好了！这可是给皇上写的字，马虎不得！来！上笔墨，你们都先写几个字，本钦差先看看你们这个字能不能通过！就写……就写……就写自己的名字吧！”

毕沅不知是计，慌忙让下人撤了几张盘子，递上纸笔，几位文人着笔刷刷刷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广兴扫了一眼，竟然没有一个叫洪亮吉的，顿时心凉了半截，不过广兴不动声色，拍手赞叹道，

“好字！好字！比我的字强太多了！读过大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嗯……就你吧，朱茂！”

“感谢大人栽培！”

广兴随便点了一个叫朱茂的六十多岁的老儒生，朱茂立马跪在地上，对广兴感恩戴德，朱茂帮广兴写御折这件事，足以让他在总督府内扬眉吐气了。

广兴坐回到椅子上，眼睛撇着跪在地上磕头的朱茂，轻声说道，

“本钦差离京已经七八天了，还未给皇上写过一封折子，一会宴会散了你就到我房间里来，为本钦差代笔上书，以后你每天酉时到本钦差的房间里。”

“小的遵命！”

朱茂兴高采烈地退下了，广兴又转而一副笑脸，跟毕沅和在座的大小官员打着哈哈，边聊边喝酒，只是绝口不提政事。

纸醉金迷的宴席在众位官员的欢声笑语中缓缓结束，毕沅为广兴安排了府内最好的厢房供他歇脚，奴婢伺候着广兴脱了衣服就想睡觉，不料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门外那人说道，

“大人，小人朱茂，奉大人的命令宴席结束之后给大人代笔！”

此时广兴才想起来这么档子事儿，今儿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寻一寻洪亮吉，不过大失所望，人没找到，还扯了一个谎，此刻的广兴酒劲上涌，满脸潮红，一心只想着休息，不过自己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再把朱茂赶走了，为了圆谎，广兴还是说道，

“进来吧！”

朱茂穿着一身的粗衣布衫蹑手蹑脚地进了厢房，广兴则是穿着白色的丝绢中衣，半躺在床榻上，用手指着侧室的书桌，说道，

“取一封黄绒的折子，我说，你写！”

“是！”

广兴在床榻上半躺着，念道，

“奴才广兴遥叩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奴才自离京已有七日，今日刚到武昌，湖广总督毕沅兢兢业业，勤俭持德，保境安民，不负圣恩……”

半倚在床上的广兴酒劲上涌，双眼朦胧，越说声音越小，身子慢慢倾斜，最后干脆双眼一闭，昏睡过去，其实他口述的折子内容也只是说说，他又不会真的发出去，反倒是毕沅和朱茂信以为真。

广兴在武昌呆着也很是苦恼，无论他去哪，身后总是有下人若即若离地跟着自己，他知道，这些都是毕沅的人，自己在武昌的一举一动，都在毕沅的监视之下，自己也不敢贸然向人打听洪亮吉的下落，于是整整两天过去了，广兴一无所获，索性就待在总督府里，哪也不去了。

第三天的傍晚，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此时广兴用了食，正在自己的厢房里苦思冥想着对策，不料总督府大门却是被人“咚咚咚”地敲开，广兴出了厢房，站在院子里，只见一名满身是血的兵士从门外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大嚷着求见湖广总督毕沅！

早有下人向毕沅通报，毕沅慌慌张张地从内屋跑了出来，广兴在一旁站着，听见那名兵士一边用手捂住向外鼓鼓冒血的伤口，一边大声喊道，

“总督大人！枝江……枝江危急！！四川贼首徐天德，徐天富流窜至湖广，万余匪众围攻枝江，总兵袁国璜，知县张宁阳全部战死，协台何元卿正组织百姓拼死护城，小人是冒死杀出重围为总督大人送信，总督大人请速速派兵救援枝江！”

“什么！”

这个消息，不仅是让广兴大吃一惊，就连毕沅的脸上，也露出慌张的神色，瞪着那小绿豆眼睛，干站着不知所措，在其他官员的提醒下，才让下人扶这位拼死杀出来的兵士回屋休息。

广兴也没有想到湖北匪众竟然如此猖狂至极，竟然敢直面攻击署地，而且还杀死了朝廷的正二品大将，要知道这个袁国璜可不是个小角色，曾经率兵征剿台湾林爽文和廓尔碦的叛乱，两次图像紫光阁，是一名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连他都战死了，可见枝江已经危急到了何种地步！

不过广兴转念一想，这也许是一个好消息，这样以来，毕沅必须领兵出战，而自己就有机会去寻洪亮吉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如广兴所愿，毕沅愣是在总督府闭门不出，整整三天，丝毫不见要外出打仗的样子，广兴是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傍晚酉时，突然有人敲门，朱茂却是一脸媚笑，从屋外窜了出来，广兴一见朱茂，顿时心生一计。

只见广兴冷着脸，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摆着一张黄绒的折子，广兴看也不看朱茂，粗声粗气地说道，

“过来，写折子！”

广兴的态度也是让朱茂心中一惊，自己已经为广兴代笔了五份折子了，除去第一回广兴醉酒不谈，其他四回，广兴次次都是和颜悦色，态度非常和善，怎么今儿换了另外一幅面孔？

朱茂更加小心，谨慎地走到广兴面前，端起毛笔，饱蘸浓墨，说道，

“大人请吩咐。”

只听广兴冷冷说道，

“奴才广兴遥叩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枝江&贼徐天德，徐天富反，总兵袁国璜殉国，协台何元卿拼死护城，眼见枝江沦落贼首，湖广总督毕沅却龟缩于武昌不出，不知居心几何，湖广总督为一省之大吏，非英武之人不能善任，贼众肆虐，毕沅却苟缩不前……哎？朱老先生，你怎么不写了？”

广兴冷眼撇着朱茂，朱茂却是被吓得八魂去了七魄，哪敢再继续下笔，手中哆哆嗦嗦，心中踉踉跄跄，写的字也没了平时的光彩照人，广兴眼见朱茂的胆颤心惊的模样，突然爆喝一声，道，

“写！”

朱茂被吓了一跳，手中毛笔都跌落了下来，但是此时此刻，朱茂也只能硬着头皮，写完了广兴的折子，不出广兴所料，朱茂刚退出厢房不片刻，毕沅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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