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魅（下）

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安静而冷清，虽然时至夏末也感觉不到丝毫的闷热。白玥坐在屋子深处熟练地穿针引线，手到之处不多时便绣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蜀葵。洛苏看着不禁暗自惊叹，院子里有淡淡的蜀葵香味飘散进来，抬眼望过去，整个院子枯草丛生，哪里有蜀葵的影子。寂静的时间缓慢而悠闲，洛苏趴在桌子上，不多时便在若有若无的香味中再也睁不开眼睛。

黑暗接踵而来，身体像是踏在虚浮的棉花上，轻飘飘地几乎要脱离地面。眼前渐渐有了昏黄的灯，洛苏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古老的院子里，满园蜀葵开得正茂，没有风却兀自摇曳着。

洛苏走上前去，一个瘦弱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坐着，手里拿着笔，将蜀葵一笔一划临摹在宣纸上。

那个背影专注而认真，摇曳的蜀葵渐渐安静下来，仿佛是感应到一般，盛开出最美好的姿态。

洛苏怔了怔，身体蓦地被人一推，踉跄着往前走几步，那人似乎听到身后的动静，慢慢转过头。洛苏睁大眼睛……

昏黄尽数褪去，迎上宋蹇清秀的脸。眉眼细长，鼻梁高挺，嘴角带着笑意。

“睡着了？喏，白玥已经绣好了。”

洛苏慌忙站起来道谢，白玥从暗处走过来，脸色有些苍白。洛苏见状不忍心再打搅，抬眼看了看窗外，太阳发出刺眼的光，蝉鸣穿过树丛落了满地，中午已经过去了。

拿着手帕走出门，洛苏还在忙不迭地道谢。白玥微笑着：“不要客气，这里很清静，难得有人过来。”

宋蹇走在前面，洛苏迟了一步，走到朱红色的大门边时略微停住，洛苏突然转过头不确定地问：“这里……曾经叫做渊葵轩吧。”

那双纤细苍白的手在门边迟疑了一下，渐渐收紧。白玥看着她，脸上扔有笑容，目光却渐渐冷下去。

“是。”

洛苏还想说什么，身后被重重一拍，宋蹇一脸雀跃：“喂，带我四处逛逛吧，下次再来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洛苏答应下来，身后的大门“砰——”地关紧。

陪宋蹇游逛青塘镇是件身心俱疲的事情。这座看似古老祥和的小镇实际上并没有表面那么平静。长街古董店里留着短发笑容洒脱的女主人其实是一株青藤，而总是以“无情”开发商的角色出现的男人是她百年前守护的木荷树。后山树林那口标有“生人勿近”的古井里，实则养了一条名为白湛的鱼妖，洛苏回想起初来青塘镇时那场大闹婚礼的闹剧，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然而此时，宋蹇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井盖上，看着四周感叹不已。

“我只是听说家族曾经住过这里，没想到竟然是座保存完好的古城。”他说着，觉得井盖下面似乎动了动，于是又往中间挪了一点，“不过不久就要走了呢，真是不甘心啊。”

“是么……”洛苏转过脸看着茂密的树林，天色已经接近黄昏，“我也该走了。”

“欸？这么说，白玥绣的那些东西，是带回去的纪念品么？”

洛苏闷声“嗯”了一声，指着前面：“马上要天黑了，我们走吧。”

下山之后天色果然暗淡下来，长街上行人稀少。洛苏和宋蹇一前一后地走着，青石板路发出寂静的回声，昏黄的路灯投出扭曲的影子。

洛苏低头看着路面，冷不防身后一阵剧烈的风，紧接着一声闷哼，身旁的宋蹇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倒在地。

飓风戛然而止，洛苏慌忙回过头，宋蹇被那股力量推出去好远，无力地躺在地上，而他的身上，白色衣诀无风自荡，鼓鼓的宽大白袍里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掐住宋蹇的脖子，几乎已经窒息。

“臭小子，让你用屁股对着本大爷！”

洛苏追过去拿起手里的背包就挥向那人的脑袋：“快放手——”

“嗷——”手指立即松开，那人转过头，一双湛蓝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诡秘的光。

“白湛，你会害死他的！”

名为白湛的鱼妖揉着砸痛的脑袋，伸长了脖子在宋蹇身上嗅了嗅，一脸疑惑：“咦？还以为是只妖怪，明明身上有股气味……”

“妖怪……么？”洛苏看着渐渐转醒的宋蹇，红色香囊从他的衣兜里掉落出来，静谧的黑夜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蜀葵香。

精致而小巧的红色香囊，一朵蜀葵嫣然盛开于其中，亦真亦幻。洛苏仔细看着，灯光下香囊似乎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原本崭新的布料变得有些黯然，仿佛经历了长久的时间。那股香味却越来越浓烈，仿佛带着剧烈的情感，一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像是置身于波动的水中，稍微晃动都会使整个世界支离破碎。

那是谁的声音，带着轻轻的叹息，消散于耳边。

洛苏迟疑地推开门，昏黄的光线仿佛一幅古旧的画卷，大片盛开的蜀葵布满眼帘。单薄的书生执笔作画，认真而专注。门廊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洛苏望过去，身穿蓝布衫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走过来，不是预想中苍白而美丽的女子，女人相貌普通，却笑容温暖。

一家三口朴实祥和，遍地的蜀葵摇曳起来，灼灼刺痛眼睛。

耳边再次响起冰凉的叹息，夹杂着一丝凛冽的风，将眼前的画面烟雾一般吹散。洛苏感到一股凉意自后背流窜开来，太阳穴突突地疼，脑袋里昏沉了一片。一双手穿过虚无的画面抚上额头，带着些许凉意。

“怎么发烧了？”

喝了姜汤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好得差不多。洛苏掀开披在身上的毯子，床边放着一杯清水，手边的凳子上还有余温。洛苏怔了怔，想起前一晚琨泽及时赶到，竟是照顾她整整一夜。

心里有着轻微的触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枕边还放着带回去的纪念品，此时单薄地有些突兀。

正待想着，琨泽推门走进来，仍旧抿着唇，眉头微微蹙起。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红色的香囊在琨泽手里生出淡淡的黑色雾气，像是一条巨大的章鱼，张牙舞爪地伸出爪子，缠绕在香囊周围。

“里面埋了一颗蜀葵花根，你的病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琨泽皱着眉，修长的手指用力一握，成形的黑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渐渐收敛下去。

洛苏心里蓦地一沉，门外一个身影倏地过去，洛苏追出去，只来得及看到一闪而过的白色T恤。

宋蹇走到清水巷尽头的时候，那扇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门里站着青衣黑发的女子，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那笑容似乎在某个梦境里出现过，带着淡淡的冷漠，一触即碎。

“你来了。”声音像是飘渺的雾气，有着不似常人的清冽。

宋蹇走进去，空空荡荡的院落，似乎比第一次来时更加衰败不堪。白玥单薄的身体似乎更加消瘦，皮肤白得接近透明。

“我明天就要走了……”宋蹇看着白玥，嘴角弯起来，“这几天谢谢你的照顾。”

白玥低着头，始终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去，看着墙角枯萎的杂草：“那个香囊，我会好好保存的……”

他背对着她站着，夏末的太阳炙热而绵长，地面折射出刺眼的光，他的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块，目光略微垂下一点，身后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地面投射出狰狞的影子。

像是有一团黑雾自身后喷薄而出，宋蹇握紧手指僵硬地站在原地，身后白玥的影子突然伸展出无数条藤蔓，像是无数个触手竟相伸展开来。

荒凉的院落始终寂静无声，只有略微沉重的呼吸近在咫尺。宋蹇攥紧的手指捏出汗来，仍旧强忍着镇定没有回头。耳边擦过一丝凉意，挥舞的藤蔓悄悄伸过来，已经到了脖颈边。他几乎听到植物生长发出的清脆“咯吱”声，带着巨大的怨念和死亡的气息。

“我听说宋家的祖宅，就在清水巷……”宋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对不起……我不是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身后突然没了动静，宋蹇低下头，脚下的狰狞的影子在即将碰到身体的一刹那突然消失不见。宋蹇慢慢转过身，恢复平静的白玥苍白地几欲在空气里消散。

“以后若是回来，记得过来。”她看着他，嘴角带着薄薄的笑意。青色旗装，黑发如瀑，巷子里传来季末的风，她单薄的身体仿佛一株盛开的蜀葵。宋蹇怔了怔，心里像是有一条细密的线渐渐收紧。

斑驳的砖墙，荒芜的园子，昏暗的房间。没有什么可以一成不变，哪怕是聪颖美丽的花妖也抓不住流转的时光。在急速流逝的时间里，那个传说也许并不是最初的模样。

宋蹇低着头，跨出大门却没有继续向前走。他看着门里的女子，苍白细弱，隐忍执着。

“白玥……”他望着她，突然微笑起来，“其实我很喜欢这里。”

门里的女子愣了愣，他自顾自地接着说：“只要你跟我出来走走，也许我会留下来。”

白玥看着他，笑容渐渐放大，眼里晶亮了一片：“真的？”

“嗯。”

她点点头，往前跨出一步，身后的院子开始败落，像是晃动不稳的水，所有的一切都即将被冲散。脚步还未落下，宋蹇突然变了脸色，急忙冲过来，将她了撞回去。

扭曲的景象重回平静，倒在冰凉的地上，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疼痛感，心里却像是裂出一道巨大的伤口，钝钝要将她撕裂。宋蹇双手支在她的身侧，自上而下地俯视她。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声音颤抖而生涩。

“对不起，我后悔了。”

淡漠的女子看着他，眼底潋滟，唇角溢出一声黯然的叹息。

握不住的时光还在流转，时间在这座小镇上叠加了一层又一层。谁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青衣书生，执笔描绘出墙边的蜀葵。绝色的花妖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动了情，在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显出人形。还有很多故事被掩盖在流逝的时光里，封尘了千百年，最终扭曲了事实，那不过是因为人们太渴望欢喜团圆，总愿意相信圆满的爱情。

花妖爱上了平凡的书生，却没有同传说一样幸福美满。书生已有妻子与孩子，拒绝了花妖的心意。拥有强大力量的花妖因输给一个平凡的妇人而恼羞成怒，强烈的嫉妒扭曲了爱意，最终将书生永远困在自己身边。

那个羡煞众人的爱情故事，最终只是一个谎言。书生不久之后病逝，固执的花妖因此在心底埋下心魔，她独守着空旷的院落，心心念念仍不肯放下他。这座院子不过是她自己所造的一个幻境，将自身囚禁在其中，永世不得离开，一旦踏出院子，她便会烟消云散。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力量越来越弱，周身的一切由繁华变为衰落，铅华洗尽，直到门外宋蹇的出现，身上带着熟悉的气息……

宋蹇离开的时候洛苏去送他，路过清水巷时一眼便能看见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洛苏迟疑了一下，宋蹇突然指着巷子深处，目光变得深远。

“我听说，宋家的祖宅，就在那里，据说以前曾叫做渊葵轩。”

“那么……你是书生的后人？”洛苏恍然想起梦境里的那对母子。

宋蹇点点头，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会的。”洛苏看了大门一眼，“那座院子还在，她一直在里面……”

八月即将过去，清塘镇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背着旅行包的旅人匆匆走过，小小的巷子里飘散出淡淡的蜀葵香。谁在耳边低吟浅唱，谁在梦境里发出叹息，谁又千里迢迢过来只因为过往的羁绊。

然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洛苏送走宋蹇之后，将包裹寄往家里。走出邮局看到门外等候的琨泽，依旧是缺乏表情的脸，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注视着她，目光坚定而柔和。

“嗯……”洛苏微笑起来，“我想，再留下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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