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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平凡的尽头》 李艺博/著, 本章共13615字, 更新于: 2021-04-19 23:13

七月中旬,表弟放暑假回家,与四舅舅住在家中,晚上不时来商店吃晚饭。四舅妈回家陪了几日,不知为何又折回商店住。表弟与四舅妈家人都不大亲近,打小更愿与我们待在一起。许久未见,攀谈甚欢。

一日四舅妈向表弟说起湖南山色,欲带他游玩。表弟不愿和她一起,搪塞山哪都差不多,没什么可看。她不知是好为人师的劲上来,还是执意要表弟随她一起,教育起表弟湖南的山与他处有何不同,说年轻人应该多接触新鲜事物,不要什么都一句不感兴趣。几句下来,话题竟变成湖南的山石结构与其他地方究竟一不一样?转而各持己见不悦起来。

四舅舅上前劝阻,说再没完没了待会又吵上。四舅妈不依不饶,无论如何都要表弟承认湖南的山景更好,一顿饭下来都争执不休,撂下碗筷还是吵起来。老头老太不语,我和小利劝了几句也不见如何。

四舅舅大怒,朝四舅妈喊道:“有病啊!一个山好不好能咋的?这有啥好吵的呀?他不愿意跟你去你就自己去呗!”

四舅妈不甘示弱,也嚷道:“你当父亲的认好自己的身份跟立场!那山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年轻人不多出去看看能知道什么?这话是你当爸应该说的么?你就这么教育孩子呀?”

四舅舅瞪圆了眼睛质问她:“那我应该怎么教育孩子?像你似的没完没了生拉硬拽让孩子陪你玩去啊?挺大岁数麻烦人不?”

四舅妈拍案而起激动得手舞足蹈:“那是我硬让孩子陪我去玩么?我不是为了他好想让他多出去见识见识嘛!你当爸的就这样态度么?什么叫一个山好不好能咋的?”

表弟心烦,起身下楼,四舅舅也拿起烟盒匆匆下去,低声说了句:“有病!”

四舅妈追到楼梯口扯着嗓子喊破了音:“你他妈才有病!傻逼!天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狗屁不是!不仗着我家的商店你是个狗屁你!”

老头老太若不其事地吃自己的饭,我和小利愣在凳子上不知如何是好。那场面太不堪,当着长辈与小辈的面破口大骂到口出粗鄙之言,声嘶力竭。

可恍惚间,我突然觉得四舅妈很悲凉。父亲,丈夫,孩子,最亲近的人,她的整个人生却几乎没得到他们任何认同。她很孤寂,没人走进她的内心世界给她撒一片阳光,只有那两只狗守着她,认同她,温暖她。她太过渴求认同,太过渴求赞扬,太过渴求存在感,太过渴求领导者的身份,压抑得开始扭曲。

这颗种子应该在她小时就被老爷子种下,种在不见天日的水泥缝隙里。它扎根生长,拼命从缝隙钻出。当周遭再没什么能阻挡它时,它顶破水泥,扎进花园,肆无忌惮地侵略,不容许任何东西再拦它一分一毫,哪怕它已然开始侵占别处,阻拦其他花草的阳光和去向。

人生如此,没有人完全是他表现出的那样,一定有一面是你不曾知晓。知道了,你依然不喜欢,可你能理解,一切皆有缘由。倘若有哪一刻有人为她开一寸石,有人为她撑一把伞,她记下了,便截然不同,只是她无从选择。我们都是平凡的种子,不知飘向何处,不知如何生长,不知怎样结束,半点不由人。

一周后,这事渐渐淡去,四舅妈组织了一场公司旅行,去天路。四舅舅向来不参加四舅妈组织的活动,自己在家中躲清闲,剩下全员出动,连两只狗都拉在后备箱一起。四舅妈带着老头老太表弟和两只狗开她的沃尔沃,其他人坐租来的大巴。

唐山到天路,大巴起码要开八九个小时,说是玩三天,其实两天都只是在大巴车里窝着,想必又是四舅妈一时兴起。我不喜欢匆忙的湖光山色,拍张照,发个朋友圈便走,游玩就该是懒散清闲的样子,我宁愿自己呆在商店去钓钓鱼。但不去又要惹四舅舅说我不合群,就算他自己明明也没去。

旅程远比我想得更匆忙,午饭都要在大巴车上草草吃一口。我和小利坐在最后一排,呆在密不透气的空调大巴里几个小时,起码尾座宽敞一些,能松松腿。

途经休息区,下车抽根烟上趟厕所。四舅妈叫其他人去开她的沃尔沃,自己上大巴车。我知道她上来注定安生不了,早早靠在窗边打算睡觉。大巴发动不久,她拿着麦克风号召大家唱歌,没人响应,便硬玩起击鼓传花。车上的人都很尴尬,只有她自己当主持人当得很开心。

本就闷得心浮气躁,被她一闹更烦扰,我插上耳机随便找了个音乐播单开大音量闭目,希望能躲一时安静。小利也效仿我带上耳机,可还是被四舅妈摇起来参与到她的游戏里。她知道我“性格孤僻”,倒也没来烦我。闹了许久,所有人都倦怠了,没有观众的四舅妈也老实下来。干坐了几个小时,大概她也觉得乏味,在过收费站的空档下车回了沃尔沃。

我们到天路脚下的农家院已经晚上六点,坐一天的大巴坐得我尾椎生疼,两条腿都是麻的,比上一天班要累许多。分配好房间,聚在院里吃晚饭,我和表弟恍惚间听到院外四舅妈呼喊。我以为两只狗又扑了路人,三步并两步跑出去。见两只黑狗正朝院外不远处的羊圈狂吠,兴奋地塞进半个脑袋。

我和表弟把它们拉开,拽到院子里拴上。想想它们作为牧羊犬第一次看到羊,本能地要去牧一下倒和情理,一世为狗可能也就这一次机会了。只是可怜那羊,注定逃不过被吃的命运,原本还能平稳地安度余生,没想到还要被从没见过的牧羊犬吓一下。

舟车劳顿,所有人都没精神,吃口饭纷纷躲到屋子里休息,就只剩下四舅妈陪她那几个次次不忘捧她场的狐朋狗友喝酒吹牛。我和表弟跟小利住在一间,闲来无事玩起斗地主,我们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生怕电话响起是四舅妈打来,叫我和小利去陪酒。结果电话打到了表弟手机里,表弟机灵,说与我们出去四处转转,逃过一劫。

隔天早起,乘小车上天路,遇片片草地拍照,遇薰衣草田拍照,遇土豆花开也拍照,转了一大圈,除了拍照便是坐车。半个天路一百多公里,也由不得你再做什么。天气时阴时晴,才下起小雨,十几分钟又见万里长空,晴天不久又翻出片片乌云。倘若自己开车穿梭在这条不见尽头的马路,想来别有一番滋味,夕阳西沉落于碧草白花,夜里追星逐月,处处浪漫。可惜走马观花,如上班打卡,心绪不同,黯然失色。

行至天鹅湖处,不再向前走,留下两个小时在天鹅湖旁骑马射箭,买些酒壶马帽。处处是人,挤得前脚踩后脚,干嘛都要排起长队,熙熙攘攘,抬眼不见碧水蓝天,尽是人头,呆得心烦。与表弟玩了会弓箭,伸不开手脚,便回车里避暑小憩,返程回农家院。

晚饭被四舅妈死死逮住,按在桌上陪酒聊天。她不喝酒,却出奇地喜欢酒局,越是吹得欢脱,她越是欣喜,不喝到东倒西歪,不让人散去。小利趁空溜走,不知去哪,留下我与表弟装得欢声笑语演上几个小时。周遭早已散去,各自闲逛,桌上四舅妈几个朋友看不过眼,放我与表弟离去。

频频举杯,我没吃几口东西,找了家小烧烤店,和表弟填填肚子聊几句,回房间洗洗澡,郊游结束。想想不知都干了什么,只忙得身乏体困满心抱怨,毫无欢乐可言,不如呆在商店钓鱼,起码落得清闲。

回程路上正碰到北京大堵车,大巴起初起起停停也不见前进,后来干脆堵在原地动弹不得。车里人折腾了三天早已满腹抱怨,又堵在路上几小时,连下车松松腿都不得机会,哀声哉道,都是牢骚。

停了一阵,大巴车门开,老头老太从沃尔沃下车上来,后面传出表弟骂人声:“傻逼!操!这么大岁数好赖都不懂!”

车上人纷纷寻声探头观望,又传来四舅妈嘶吼:“你他妈骂谁傻逼?小王八犊子懂不懂礼貌?跟自己妈这么说话?”

表弟没理她气冲冲跑上大巴车。

四舅舅与四舅妈平时管教很严,到了有些过分的程度。表弟听话,已经念到大二平日里除了学习和收藏可乐瓶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生活。恋爱都不曾谈过,也全无男女之情的概念,十分不开化,全然一副书呆子德行。从小到大,我也不曾听他骂过一句脏话,更不要说骂四舅妈。

他被老头老太拉到前排劝阻教育,我发微信问他事情原由。他与我说,四舅妈在车里堵得心情烦闷,天气又燥热,便叫他与老头老太下车上大巴,留她自己清净。表弟想留下陪伴,安慰几句,四舅妈不领情,张口就朝他吼,说了些不好听的,才有了方才那幕。我劝了几句,表弟不言语在前排搪塞老头老太,我便没再说什么。

行至五环服务区已然夜里九点,我下车买了杯冰咖啡降火,见表弟散了戾气,同他说了几句伦常礼教的话。四舅妈在远处车旁站着,与表弟对视一眼,表弟转身上大巴,四舅妈皱起眉头,下颌一紧,也摔门上车。见此情景,我不禁叹息。空有份名利,人前风光又如何?片刻得意转瞬即逝,最后还不是落得黯然孤寂,要每天没完没了地折腾,没完没了地寻找存在感和认同感,她也算得上是可怜之人。

人们口中所谓的现实,从某个角度看,才是真正飘在天上云里雾里的无用之事。多数时候,反倒他们认为的云里雾里不切实际,才能让心中开出繁花一片。如何权衡?太难了,悠悠古国五千年历史也未曾有过答案,都如忠义般难全。

四舅妈回来后沉寂了很久,和表弟形同陌路,不说一句话。四舅舅和表弟讲通情理,表弟主动道歉。四舅妈虽心虚,还是装腔作势大肆说教,结果引来三人争吵,再次不欢而散。几日后四舅妈送老头老太去巴马静养,风波才稍平静下来。

我们有太多事不容许去讨论,有太多事不容许去尝试,平民百姓,从来都是按长辈的教诲做事,到了如今这样空前发达的时代也从未真正改变过。人如果不去看大千世界,不去听平凡故事,永远不会犹疑自己究竟是对是错。所有一切在自己身上都是顺理成章,却不代表放在别人身上也顺理成章。这时代缺的不是英雄,不是标杆,也不是呐喊,缺得是思辨,缺得是了解,缺得是接受。

我依然不喜欢四舅妈,但我心中没有那么讨厌她了。我曾认为如果我是她,我会做得比她好太多。可惜只是现在的我是现在她,假如从前的我是从前的她,经历过她的一切我不确定一路走来我会如何。

唐山的八月酷暑难当,烤得人皮肤刺痛。四舅妈赶在大狗下崽前回来,张罗着伺候月子。每天一群人像照看祖宗一样照看狗,生怕稍有闪失四舅妈怪罪下来。

我去长春出差,与几家小水厂谈合作,久违又感受到些自由。我本想借机去趟吉林看望崔泡泡和几位老友,谁知没等我动身,晓飞倒先来长春找我,下午两点来钟发来消息,便直接动身去了火车站。

他在长春站下车时四点多,我去火车站接他,又乘轻轨折回高新区我住的宾馆附近吃饭。晓飞什么也没有带,揣着手机便出来了。他精神有些萎靡,脸上一直没露出个笑容,和平时没有正经的德行截然不同。

几瓶啤酒下肚,与我诉起苦衷。两人结婚后不久,于欣欣再次怀孕。这次晓飞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组建个安稳的三口之家。晓飞为此发奋赚钱,除了上班,还在网上代卖老陈的咖啡豆。他让于欣欣辞掉了工作,在家安心养胎。

晓飞上班的音乐烤吧在郊区一处旅游地,三天才能回家一次。开始,晓飞的妈妈在家照顾于欣欣,时间久了家中生意忙不开,便让于欣欣的妈妈去照顾,晓飞每周给她们母女生活费。

转眼三个月过去,于欣欣的肚子不见变大,晓飞心生疑惑,请假带她去做产检。于欣欣这才说几天前在家换灯泡时没站稳,孩子没了,怕晓飞担心,不知如何张口,才一直没有告诉他。

晓飞既心疼又生气,却还是没有埋怨于欣欣,而是同所有好丈夫一样安慰她,用打算做产检请得假陪伴她。之后晓飞依然没让她上班,想让她在家里养好身体,调整好心情再说。

直到前一天,晓飞收拾家里东西,无意间翻到于欣欣衣柜里一张无痛人流付款单。单子上的日期是六月十二日,也就是于欣欣的妈妈来他家里没几天,于欣欣已经把孩子打掉了,母女俩这两个月来一直都在演戏。

晓飞怒火中烧,和于欣欣大吵了一天一夜,于欣欣也没说出自己打掉孩子的缘由。晓飞一气之下摔门出来,不知去哪,便来长春找我散心。

我看得出晓飞受了很大打击,整个人颓废得不行,不断问我他到底哪对不起于欣欣?却还是总下意识地去看手机,似乎在期盼于欣欣能给他发条消息,打个电话。

我问晓飞:“你出来是想吓唬吓唬她?”

晓飞目光呆滞,看着啤酒瓶叹了口气,抬头猛灌了一口啤酒:“她给我打个电话好好说说也就算了……其实无所谓,孩子没了也就没了……我就是想知道为啥?是我不配当个好爸爸么?我承认我原来没正行,但是跟她结婚以后我已经改了!你看我微信和通讯录,所有小姑娘都让我删了!我那么喜欢咖啡,咖啡行业不稳定,我说不干就不干了!还咋的呀?为啥就非要把孩子打了还骗我呢?要是不想要坐下唠唠没啥了不起的…….”说着,他又灌了口啤酒,靠在墙边,眼圈红了起来。

我说:“你俩心平气和好好聊聊,可能有些事卡在气头上说不出口,于欣欣肯定有她自己的难处。你这么走也不是事,我回唐山你还能去哪啊?也不能老在外面呆着呀。再说你还有工作呢?在这住一宿明天回去吧,互相理解理解没什么说不开的。”

晓飞擦擦鼻涕,眼神一下坚定起来,和我说:“我已经跟单位请完假了,这事不解决我不可能就这么拉倒。除非她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要不然我就跟她离婚。她能骗我一次就能再骗我一万次,孩子这么大的事都能跟没事人似的瞒着我,指不定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呢!”

我说:“大哥,你这婚刚结了四个月,不至于!你也冷静冷静,带着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晓飞摇摇头,举起酒杯,不想再聊下去。我便也没再说什么,陪他喝闷酒。他的手机一直到第二天离开都没有响一声。晓飞到家后给我发了个微信报平安,他说于晶晶也走了,家里没人。我叫他给于欣欣打电话,他没再回我。

水厂的合作谈得不顺利。我联系过朵朵姐,她不在吉林,和三哥去郊区开了家小花店,日子过得清淡。给崔泡泡打个电话聊了几句,她还是一样,说了几分钟,撂电话前才知道我是谁。我没有去吉林,和晓乐在长春吃了最后一顿晚饭。他打算和朋友合伙弄家公司搞专业消杀,一如既往地劝我和他一起干,我也一如既往地回绝。谈了些各自的琐事,我调侃他还在相亲,他调侃我还是单身。说说赵总的沉沦,晓飞的遭遇,各自散去,我踏上回唐山的卧铺。

几天后,晓飞和于欣欣分别在朋友圈里发了条消息,两人协议离婚,互相祝福。晓飞在小臂上文了个图腾,盖住了原本的情侣文身。我和晓飞联系过几次,他变得话很少,语气里透着疲惫,辞掉了工作,每天在家里画油画做咖啡,不出门也不见人。不到十天,于欣欣的朋友圈里晒出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合照,两人挽着胳膊,满脸笑容,坐标是厦门。

老陈和晓乐都很惊讶,可惊讶完就算了,在这时代司空见惯实在算不得新闻。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觉得于欣欣早就和那男人有一腿,有人觉得一定还是晓飞对她不好。然后都用一句年轻人没有责任感,把婚姻当儿戏收尾。我不喜欢这言论,这言论太肤浅,太草率,我知道里面参杂的人性很复杂,感情很纠缠,无非事不关己,没人愿意多想。

我没再问起他们俩离婚的经过,我猜从两个人口中听到的故事一定是截然相反的。听来听去,也分不清谁对谁错,莫不如让往事随风。只是我不曾料到,当初两人结婚时我一句玩笑话,才四个月的时间便一语成谶。

商店里,大狗一窝幼崽全部夭折。生产前,焦躁不安,总是挠墙,本能想寻块没人的隐蔽处。奈何天不仅不随人愿,还不随狗愿,在四舅妈的命令下几乎二十四小时轮流有人看管。

生产当天,一群人围前围后,铺报纸垫棉被打热水,比产房还热闹。大狗显得很慌张,四处躲藏,却被四舅妈关在屋子里,非要亲自接生。我说人越多它越害怕,让它自己安安静静生什么事也没有。四舅妈则觉得它第一窝幼崽没有经验,怕它一个不小心弄死小狗。

大狗才生一只,不等咬断脐带舔舐,四舅妈便上前用剪子剪断脐带将小狗抱到远处棉被中。大狗忙起身哼叫,找寻,却被人群挡住。我看得心疼,眼不见为净,回隔壁做事。结果大狗受惊,不再生产,五只幼崽闷死,生出的那一只到夜里也没了气。四舅舅外出回来见大狗趴在包小狗的床单上不吃不喝心疼,晚饭咽了两口说没胃口就回家了,小利将那六只小狗埋在埋猫处不远处。

我觉得人很可怕,因为不去理解,因为想当然,因为为你好,因为一片爱意,就要自以为是横加左右其他生命。好多人喜欢把这称为责任,美其名曰少走弯路,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万事皆有度,多则盈少则亏。人们都说管得少了不负责任,其实管得多了同样不负责任。这世界做人难,做狗也难,管人难,被管也难。人都活在自己的经验里,为别人预判,也只能按自己的思维预判。奇妙的地方在于,管了不一定听,不管不一定错,世界因此参差多态,反而平衡。做人比做狗好,做人在裹挟与选择中徘徊,做狗没得选择,也没得徘徊。

大狗消沉了半个月,又开始活蹦乱跳,四舅妈说狗傻,不懂感情。我认为都差不多,人有几十年寿命,最多消沉个几年。狗只有十几年寿命,消沉半个月也足够了,还是要生活下去,又能如何?

九月的一个星期五,我和小利去南堡送货,回来唐山时,顺道捎毕竟莫回家。毕竟莫家住在滦南,来回通勤不方便,平时都待在南堡的员工宿舍。他家中奶奶病重卧床,医生说情况不乐观,只是时间问题。老太太性子倔,怎么也不肯住院,执意要回家,说死也要死在家里。我和小利都没带多少钱,买了些水果让他拿回去聊表心意。

毕竟莫父亲兄弟两人,有一个叔叔幼年夭折,留下一支独苗。爷爷几年前仙游,奶奶临终前最大心愿就是看到毕竟莫结婚,父母也念着冲冲喜,把相亲的事抓紧提上流程。没多久,毕竟莫和一个相亲对象好上。

那女人原来和毕竟莫有过一段短暂感情,经朋友介绍认识,处了些时日觉得性格不合适,分开了。机缘巧合下相亲又碰到,两人都是稳定工作,家中条件差不多,对彼此又有一定了解,各自都从了心愿,便这么定下了。

时间能消解很多事,不是忘怀,是算了。与表弟地争端作罢,四舅妈又开始折腾起来,让小利在天台小花园支上架子连接屋顶,打算种些葫芦,爬上去弄个天然遮阳棚。天台本就四处花草,蚊虫泛滥,再多些葫芦藤遮天蔽日,便是蚊虫乐园。况且九月下种,刚生葫芦天也凉了,还要收拾枯藤,白费劲。

四舅舅拧不过,出了尺寸步骤便不再理会。我闲麻烦,偶尔伸手帮帮忙,四舅妈见我不愿折腾也没说什么。只苦了小利,每日被呼来喝去,支完架子种葫芦,四舅妈哪日想起还要读课文,躲不开。

小利自然有情绪,却尽数隐藏起来。他结婚很早,有个女儿已经八岁,和前妻离异多年没再续弦。对他来说,四舅舅这里的工作最理想,供吃供住,省下不少钱,供女儿压力小很多。不像我轻手利脚,对婚姻随遇而安,也不想要孩子,他心中有自由,但只能压抑,和他的情绪一样,都需要尽数隐藏。

十一假期前,来往南堡打理,毕竟莫说两家商量好彩礼,定下婚期,婚纱照已经拍完,酒席排到十二月。毕竟莫的情绪很微妙,不是茫然,也不是喜悦。朋友圈里不见征兆,只口舌相告而已,全然没有结婚的气氛。我从未见过如此仓促的婚礼,说得好听些是尽孝,说得难听,这才真的是儿戏。

放假第二天夜里七点多,毕竟莫给我打电话,说他一个人在南湖,让我陪他去逛逛。从滦南到这很远,奶奶病重,婚礼将至,正该忙得焦头烂额,天色已黑,他自己来南湖做什么?

入秋夜里微凉,南湖边水气重,我套好外套去找他。一路逛到荷花池停下,他靠在栈道围栏上,望着一片黑漆漆湖水不语。我叼着香烟,打火机按了数下都被风吹灭,只得拉下外套挡风点烟。毕竟莫寻声看我,他从不抽烟,却张口向我要了一根。我帮他点着,打了个冷颤,赶紧拉上外套。

他吸了一口,呛得连连干咳,极其不自然地用拇指和食指掐着烟蒂。缓了许久,又小嘬一口,依旧呛到,咳得眼圈布起红血丝。我笑着问他:“不会抽还强挺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看着手里的烟,清了清嗓子,没来由地问我:“人为啥要结婚?”

我被他突如其来这一问问住,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他又说:“我有点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现在干嘛呢。再过两个月跟我结婚的人,我以后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她。但是我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想想感觉每天跟一个陌生人共处一室,睡在一个被窝里,咋都难受。”

我说:“这不就是你理想中的生活么?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安安稳稳过日子,她不是都挺合适?”

他摇摇头,抬起手里的香烟,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扔在栈道上踩灭:“可能跟我想得不太一样。我本来觉得结了婚感情慢慢就有了,生个孩子,好不好这辈子也都过去了。结果我心里过不去,连跟她结婚的坎儿都过不去。我们俩去照婚纱照的时候,摄影师让我搂着她,我搂着她尴尬,觉得别扭,搭哪手都下不去。他让我们俩笑得幸福点,我连笑都是硬笑出来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啥。”

我说:“都差不多,谁不是将就着过一辈子?有多少人真的跟爱情结婚了?像你说的,到了这个岁数,结婚生子,踏踏实实工作,把孩子养大,这辈子该有的也就都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说:“我不知道,走到这步了开始觉得不舒服了。没劲,感觉自己一直都瞎忙活,也没个原因,也不知道图啥。”

我拍拍他肩膀:“可以了,国企上班,婚现在也要结了,媳妇工作也安稳,还有什么好图的?人这辈子忙里忙外不就是为了这些?你现在都有了,有什么好不舒服的?”

我们在南湖逛到很晚,毕竟莫才回去。我心里五味杂陈,口中劝他的话竟是他数月前劝我的话。三十几年这么过来,如今去问为什么,还有什么意义?我不认为他可以去推翻曾经的自己。曾经那么在乎到了什么年纪就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现在为了个为什么三十二岁重头再来,我不知他是否还有那样的勇气。要问该早一点问,年少轻狂是借口。要问该晚一点问,人之将死是说辞。不早不晚,徒增烦恼,落人口舌,多大逆不道的罪名都要背上。大家都是被架在生活上前行,或者说服自己,或者说服别人,或者落得糊涂。

人们总说不晚,却没有多少人真的得到机会。不晚,不过是按照他们的想法不晚,按照你自己的想法,都太晚了。我有时会想,人是否都因为寿命太长空虚着,不得不寻些事来填补时光,让自己内心充实。好像毕竟莫在世俗框架里折腾,好像我在漂泊流浪里折腾,好像四舅妈在那小商店里折腾。其实大家都差不多,空虚罢了,依偎些自己营造出的方向罢了。结婚生子,便是如此,除此之外,实在不知几十年人生该如何度过,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

天气渐渐转凉,不能再钓鱼,生活失色不少,七点半之后再没事好做。我买了个人形沙袋,实在无聊打打拳,当做发泄。毕竟莫终究没想明白为什么,还是结了婚。我随了份子,没去参加婚礼。唐山周边的婚礼太闹,常常把新郎绑在树上折磨,又是扔鸡蛋,又是扒衣服,看着烦心。

唐山飘起小雪,下一整天也只存下薄薄一层,转天清晨便都化去。商店长年不见阳光,阴冷刺骨。一年就这么过去,心里一片荒芜,过年回家,我妈问我这一年都学到了什么?我说了一大通,都是信口胡诌。其实除了钓鱼,什么也没学会,不过行尸走肉般度日,没有一点动力。

四舅妈给了两万块奖金,在同事中算少的,我毫不在乎,没有一丝波澜。对我来说,不过是在还那五万块的债,还我自己一个承诺。她跟我妈说了些我的事,说我不用心,还需要努力。年年如此,免不了教育,年年教育的东西都一样,左耳听右耳冒。小时候盼着过年,因为过年可以放假,可以玩,可以收压岁钱。现在很怕过年,过年太唠叨,不得清净。在家瞎忙,出门瞎客气,张口聊得都是不愿听的不想提的,大鱼大肉吃不下几口,三十做完热到初五,走个形式过场。

和付翔吴禹佳他们视频聊聊,各自烦扰,都是顶着几天没洗的一头鸡窝,互相吐槽做乐。吴禹佳继父年前心脏病突发离世,女儿拿了遗产,面也没露一下,后事全是继父弟弟打理。又剩下她孤儿寡母,吴禹佳放心不下,不再回深圳,留在家里陪退休老妈。大飞在父母劝说下打算一年后结婚,年后去长春定居,租家小铺子继续做文玩生意,婚前试爱。心里纠结的自由,以后只能借进货之名偷行。智哥的生活与我差不多,每天除了家就是厂子,待得无味,想再出去,妈妈不准,买下个麻将馆,让他换换环境去照看。深圳金融危机,源源降薪,扛着房贷透不过气,与尼泊尔姑娘常为此吵架,被结婚一事逼得乏累。付翔父母以年迈为由,再三要求付翔回家接手生意,直接闹到上海公司,付翔被迫辞职,困在家里誓死抗争。烦,累,倦,无奈,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刘铭又开始出现在我各个APP的访问记录里,我在微博发了条状态,叫她不要再来叨扰我的生活。她发来私信,说她和那男人彻底分手了,人在锦州,照看父亲,父亲确诊癌症,心情很差。我早已腻了,一次次被当成海上小岛,停下避过风浪休养生息,再匆匆离开。一时气大与她大吵起来。她说发消息给我不是为了和我吵架惹气受的。我说那就别再来找我。然后删掉关注,卸载软件。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气些什么?我本就是海上落脚小岛,没法给她片辽阔大陆扎根,又中毒一般渴求把她占有。我有些后悔,我曾答应过她,在她每个不开心的时刻都陪着她,但我食言了。我曾幻想过,自己去海口取衬衫,留在她身边,安稳下来,好好谈场恋爱。可她没给我这样的机会,又或者,即便有这样的机会,我也并不会如自己所想为她放弃自由。

我不知道,可能因为得不到,挣扎在情绪里蒙蔽了双眼。我有那么爱她么?似乎没有。我值得她停留么?似乎不值得。我们不正是不愿为对方改变才没有在一起?又有什么好愤愤不平的?又凭什么怀恨在心。我不该在她最伤心的时刻再在她伤口上撒盐,我也只是个自私残忍的人吧。

初七上班,仍旧是日复一日地重复无趣的生活。这年生日我没有去文身,我想不出要文些什么,越是年纪大越是要想得多,越是想得多,越没有答案。

四舅舅问我:“你到底什么想法?愿不愿意在这干?要是有你自己的计划可以跟我们聊聊,我们不阻止你。你天天也不爱说话,也没什么笑脸。说你消极怠工吧,也干活。说你干活吧,一点积极性都没有,弄得我们都不知道该咋办好。”

我敷衍了事,没有说什么,早已不是第一次,我深知在我张口的那一刻迎来的就只可能是否决。在普世价值观里,我是个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人,在追逐些无用之事。四舅舅这席话不过是冠冕堂皇大道理的铺垫,你来我往,最后也还是绕在小巷里出不去,无味的谈话,总有腻的那一天。

我被否定过太多次,用同样的口吻,同样的说辞,我无法让全世界都理解我,也不愿再解释给全世界听了。孰是孰非地争辩太幼稚,到死也无法证伪。我从不想去证明什么给谁看,毫无意义,我只是想亲自去走一遭,看看平凡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我不希望因为没有草原,而忘记自己是匹野马。

有人说光阴是金,经不起挥霍。我说时间本就是拿来挥霍的,浪费还是不浪费,看谁说,看谁过,看谁想。总有个如果当初,看似荒废了时光,却造就了眼下的你。哲学家说,存在,即合理。我说理解了,才都合理。没有更好,都只是选择,世界之大,你根本什么都不曾知晓。

说得天花乱坠,我仍然是我,小利仍然是小利,四舅舅仍然是四舅舅,四舅妈仍然是四舅妈。日子仍然是上班,下班,做饭,遛狗,折腾,钓鱼。我们只有资格讲自己的故事,没有资格说它是对是错。

四舅妈迷上乒乓球,张罗着减肥,托着我和小利去过几次。我们都没兴趣,她便也作罢。却仍不罢休,时不时冒出些想法交给小利实施,每晚打完球回来验收。

我和小利跟化工厂的领导们来往逐渐频繁,都是些老掉牙的恶俗路数。酒过三巡开始自我膨胀,吹得昏天黑地,再过三旬莺歌燕舞,搂着陪酒女,找着过夜妹。不管人前多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喝到第二场也都露出身后的尾巴,翘起身前的尾巴。

偶尔有些油盐不进的,都被说成不近人情。这事四舅舅和四舅妈做不了,只能我和小利来做,我被喝得不省人事很多次,强撑着到商店门口才放心昏死。四舅妈总说不能喝就不要喝,不喝酒也能谈感情。但在我听来这话索然无味,一起吹牛的感情和一起吹箫的感情隔了很多层面具,永远不会是同一种感情。

两只狗又开始发情,有了去年那场灾难,四舅妈不忍心再让它们配。强制把两只狗分开,一只在我和小利这,一只在隔壁,晚上一起喂食,也一刻不能松懈地看着。商店里有人提议给两只狗做绝育手术,四舅妈不肯,就一直这样耗着。我对这些事已然没什么情绪,冷眼旁观。

一日晚上外出应酬,喂完两只狗,四舅妈把一只关在笼子里,另一只关在二楼会客室,自己去打球。我和小利回来时,见笼子散了,会客室门开着,紧张兮兮看了几日,落得一场空。那天我很开心,不想两年中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喜悦居然是两只狗造就。说不清缘由,我有种见证了革命成功的激动。像是小龙女和杨过不顾天下反对在王重阳像前成亲,那般解恨!

我们看了太多谅解后的大团圆结局,已经疲倦了,这剧情现实鲜有,大多数人始终都沉沦其中不得解脱。大起大落后相互理解?笑话一般,人间有的不过是没完没了得重蹈覆辙,岁月匆匆,时光海海,问题还是那些问题,人还是那样的人。一群矛盾的生物,造就了矛盾的世界,只能昼夜不停守恒不变。无论何事走向极端,都必将被打破,直至相互制约。

四舅妈很生气,却无人可埋怨。两个月后,大狗下了七只幼崽,都活了下来。四舅妈每日看管,干脆和狗住在了天台玻璃阳光房,我和小利清闲了整整一个半个月。

小狗一个半月大,纷纷送人,大狗再次落寞,四舅舅又心疼,晚饭草草咽了两口便离去。人就是这样,死了难过,活了也难过,留下不得,送走也不得。一直在徘徊中挣扎,不知如何选择,却必须要选择,或去或留,都有代价。

毕竟莫婚后的日子如常,我不曾问过他结果如何,因为我知道,他必有所失,也必有所得。我心绪好了许多,偶尔觉得生活有趣,总会在人彷徨失措时给你些时间让你想好,再重新出发。我依旧不后悔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哪怕背上唾骂指责,哪怕失败,也都心甘情愿接受。

刘铭发短信给我,只两个字,聊聊?我说好,又加回微信。接起视频,她眼睛通红,刚刚哭过。她爸在我们争吵后不久去了,她说她想起她爸,觉得好像自己没有了归处,今后只能流浪。她说她不再渴望安稳的婚姻,那不过是场仪式,世俗的仪式带不来她想要的归属。

我说:“对不起,我当时做得太过分了。”

她说:“算了,我都忘了,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恨不起来你,我这个人就是不记仇。”

我说:“我答应过你三件事,你说了一件,还有两件,想好了么?”

她笑起来说:“我早就忘了,随口一说而已。”

我看着手机上的她,那笑脸经过这么多是非,仍旧能融化我的心。我喜欢她,喜欢什么重要么?喜欢多少重要么?能不能再一起又重要么?就是莫名的情愫罢了,何必那么吹毛求疵?我还是不确定她的话是真是假,是否有一天她仍会去追逐那份安稳,追逐那句三十岁了,该结婚了。但我不想知道了,也没必要知道了。

她问我:“你原来话挺多的,现在怎么不爱说话了?”

我说:“我原来觉得说出来很重要,现在觉得就这么看着也挺好的。”

她说:“你一直都没谈场恋爱么?想孤独终老?”

我说:“大概吧,你信么?”

她说:“我相信你能孤独终老,但我不相信是因为我。”

我问她:“那你呢?也想孤独终老了么?”

她说:“大概吧,你信么?”

我说:“可能也不是因为我。”

我们都笑起来,不再说话,就这么看着彼此,不愿挂断视频。关于刘铭,曾经我没想通的问题,现在还是没想通,不过我释然了。有些感情就是这样,说起来烂俗不堪,也还是爱着。兜兜转转,也还是回到原点。她是那个妖艳而危险的她,在我面前没有那么多伪装。我是那个有趣而不羁的我,在她面前没有那么厚包裹。我们不过是行驶在各自轨道上的卫星,偶然相遇,必然分开,又期待下一次相遇。她是六月初夏一片我痴迷的晚霞,我是十月正午拂过她脸颊的一缕秋风,触得着,得不到,才心生欢喜。

有人说,我在唐山的两年白白荒废了,有人说,我该继续留在唐山安稳下来。他们说得都不对,我只是在唐山拼凑完我人生的一部分,然后再去拼剩下的部分。

我以为两年是漫长的有期徒刑,却不过转瞬而逝。依然是从前的不喜欢,依然是以后的不选择,可它是段好故事,走过了,该记下。临行前与四舅舅长谈一次,与妈妈长谈一次,还是那些话语,还是那些态度,还是那些说教,我也还是要走。

二十九岁生日,我在我妈的名字下文了个FREEDOM,坐上开往锦州的火车。付翔在锦州呆过一阵,我问他哪里的宾馆好?他问我自己还是跟姑娘?我说跟姑娘。他便给我订了个房间,发了位置给我。

刘铭回锦州陪奶奶和继母过年,说去接我,可不知如何开口夜不归宿。我在锦州站下车,先去了宾馆。付翔发给我的位置在一个小区里,找了一圈也不见。我打了电话,才知道是日租房。拿了钥匙进屋,一张硕大的圆床映入眼帘,床头柜上摆着两个遥控器,一个是电视的,另一个是圆床的。我掏出手机准备吐槽付翔一番,却见到他给我留言:不用谢我,早生贵子。

下午四点,天色擦黑,刘铭打车来找我,一样寻不到地方,我下楼接她。她满腹抱怨,说这附近就是陵园,你朋友可真行!我一阵无语,在心里咒骂付翔开房不看风水。

她带我去吃一家老字号锦州烧烤,聊起各自生活琐事。她还是那么好看,散落的长发遮住鹅蛋脸的一边,用指尖轻轻捋过耳后,身上喷着我喜欢的香水,让我心里一暖。

她问我:“小心肝,你眉峰咋不去修修?”

我说:“您老人家碰过的眉毛谁敢再动?”

她笑着白了我一眼。

我说:“问你一事,我的衬衫你扔了么?”

她说:“没有,让我给一姐姐的儿子了。”

我说:“老宝贝你还能不能行了?拿我衬衫当人情送?”

她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你都把我删了我还留着干嘛?”

我也理直气壮地反问她:“你都跟我来你也该好好谈场恋爱了,我不删你?”

她更理直气壮:“那当初是谁说我跟他搞对象挺好的?”

我也不甘示弱:“那当初是谁说让我去海口取衬衫的?”

我们两个哈哈大笑,噤着鼻子骂对方渣。

我们喝了一点酒,在夜色里走了一阵,打车回房间。她摇开些车窗,靠在我肩头,握着我的手。寒风吹起她发丝,飘到我脸上,伴着一阵阵幽香,好像时间变慢了。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把脸埋进我脖子和司机说:“师傅,慢点开。”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也希望慢一点,最好能一直停在这车上,不要再有纷扰,也不要再有烦恼。

晚上,她骑在我身上为我修眉,抱着我的头,很温柔,像两年前一样,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她把修眉刀放在床头柜,看着我满意地笑笑,低头亲了我额头一下。

我关掉床灯,起身把她压在身下,我想吻她,她却笑着扭过头,在我身下挣扎着趴过去。我索性按住她的手,含住她露出的耳垂。她闷哼一声,身体软下来,慢慢与我十指相扣。我渐渐向下,游走在她背上,月光透过窗帘,她身体若隐若现,曼妙地随我蠕动。

她转身抱住我脖子与我热吻,仿佛要把对方的灵魂吸干。她贴在我耳旁用气音轻语:“你身上好热…….有套子么?”

我伸手在床头柜翻了一阵,居然没有!只能丧气地躺在她腿上,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夜里十一点半,回付翔一条:生你妈的贵子!

大概命运便是这样,她轻轻摸着我的脸,长叹了一口气,和我抱在一起,把脸埋在我怀里。她还是一样,要听着《郭德纲相声辑》才能入睡。我也还是一样,跟她在一起总是睡不着。

她睡得很熟,直到转天中午十一点半还没有醒。我打电话给房东,加了三个小时,看着她在我身旁安静地熟睡。我想,无论前路如何,她永远都将在我右心室的最角落,流淌在我血液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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