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我和付翔去公司面试。大城市里大公司的面试和小城市里的小生意不同,我见过太多人在HR的压力下崩溃大哭,开始质疑自己,甚至一蹶不振。人在这样的花花都市很容易迷失自我,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也无法正视自己。
我觉得大城市的打拼生活压力不是来自钱,是来自对于未知的恐惧。就好像人们恐惧深海,它深不见底,你不知自己的体型和利齿究竟是顶级的掠食者,还是食物链底端的白馒头。或许你是一只牛鲨,只是碰到了大你十倍的巨型乌贼,便开始怀疑自己是谁,胆怯的蜷缩在角落不敢动弹。也可能你仅是只海龟,机缘巧合下抓住一只水母,便在深海里横冲直撞。
其实不管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大公司还是小公司,面试的本质是一样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你凭什么坐在那个职位上拿那份工资?再刻薄一点的问法就是你能为公司带来什么利益?不巧的是很多人不曾想过这样的问题,哪怕自己是值得的,却不知如何张口表达。
这是一场主观认知和客观认知的冲突,越是大的城市,越是大的公司,就越是要在你个人身上一探究竟。你对自我的认知,对行业的认知,对自我的规划,对行业的规划……面试就是一场路演,要做的就是说服HR你值得。
这对我这样做技术的人来说不是难事,技术没有问题的情况下,职位和格局成正比。我要面对的唯一问题是薪水,不管在任何地方,这都是一场互相画饼的游戏,极少有人能做到直截了当,多数人都要打一场太极推手,你来我往,直到双方都能接受。就算总公司的HR老大是付翔的老友,也依然要尽自己的职责。
最后,我以试用期税后月薪一万带五险一金的薪资入职研发经理。公司安排的员工住房暂时没有空余,所以住房补助和午饭补助会每月单独结算给我。
可我和付翔终究棋差一招,夏碧在付翔入职后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把诺比茶彻底从总公司独立出来。只是作为新公司还不具备完整的人员配置,人事方面仍然由总公司负责。
我并不能在总公司入职,只能在诺比茶入职,签的是诺比茶的合同,直接归属夏碧管理。付翔在试用期过后也要重新走一遍程序,从总公司离职,再入职诺比茶。
这对付翔来说影响并不大,他执意在总公司入职无非是想给自己省些麻烦,在夏碧那里有更多主导权,方便自己去拿暗处的钱。夏碧对他来说终究是个外行人,就算直属她管理,付翔多花费些心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也绝非难事。
但对我来说,在总公司入职和在诺比茶入职有着本质差别。在如今的轻餐饮行业中,卖得不再单单是产品,更多卖得是营销策略,研发和运营是轻餐饮行业中最容易背黑锅的岗位。
我作为第二任研发,直接归属夏碧管理,就代表上任研发留下的罗烂通通要我来收拾。夏碧如此需要主导权,可能不光是因为灰色地带的利益,还可能有在总公司交代不过去的麻烦需要人来帮她擦屁股。
签完该签的合同,中午我和付翔一起吃了个饭。我问付翔:“上一个研发堆了多少货?”
付翔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立刻让我心凉了半截。他伸出三根手指敲了敲桌子,对我说:“至少!运营原来是总公司的大秘,跟夏碧平起平坐,你要小心点了。”
看来人越是担心什么就越是会发生什么,搞不好状况比我想得还要更糟。我又问他:“高档货低档货?”
付翔说:“大多数是高档货,但是很难弄,一大部分已经快要到期了。有些东西根本用不到,很不搭嘎。”
我叹了口气,彻底放弃了心中仅有的那一丝侥幸:“哎…..能有多不搭?”
付翔无奈地笑起来:“你去仓库看一眼就知道了,丧良心地明揣钱。全脂奶粉、蜂蜜柚子茶、蓝柑糖浆、接骨木糖浆、餐用椰浆、餐用鲜草莓酱,还有不少我不认识的。都是进口货,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我也无奈地笑起来,感叹道:“哇!前人井盖旁边栽树,后人雷阵雨里挨劈啊!没用的能有多少啊?”
付翔瘪了瘪嘴:“大概有二十万的货没地方用吧!大问题还不在这,大问题是现在出品有问题,味道很怪,稳定性也很差。我不知道是操作的问题还是配方的问题,现有的东西你可能还要大调整,调整之后还是不是二十万就很难说了。夏碧正筹划开新店,最晚一个月内动工吧,三个月之内开业,她应该会让你三个月之内把这乱摊子收拾干净。下一家店现在暂定武定路,预算大概三千万左右。”
我说:“呵!那这黑锅我不是背定了?不开放加盟让我用金子做奶茶来赚房租么?用金子做也要有人买啊!这是逼着我也丧着良心往兜里揣喽?按现在的情形看,恐怕不管你跟我是想安安稳稳的赚工资,还是想赚点灰色地带的钱都没那么简单了吧?”
付翔索性放弃了分析,和我说:“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游戏你跟我是小人物,都做不了主。你唱黑脸唱白脸?”
我知道付翔在盘算什么,他想尽量在夏碧那得到些真实的信息,才好决定我们两个要何去何从。而真实,会在极端中被掩盖,在矛盾中被体现。我毫不犹豫地说:“别让我唱白脸啊!白脸你来!我这人演不了正派角色!”
因为没有健康体检报告,我并没立刻上班。总公司对健康体检报告的要求比其他地方都严格,不接受普通的入职体检单,一定要在三甲医院全面体检。
体检单要一周才出,我便借此机会拜访下以往在上海认识的贸易商们。一方面告知他们我当下的状况,方便日后运作。另一方面,我也想从这些贸易商口中获取些总公司和诺比茶的信息。
结果我得到的说法是极度对立的两派,总公司旗下除了诺比茶,还有几家已经走上正轨的加盟网咖,全国覆盖一千两百家上下。一派贸易商觊觎这块肥肉很久,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口,在得知我接下诺比茶的研发后便毫不犹豫地对我献媚,甚至提出百分之四十的超高额提点只为打入总公司内部。
另一派则和总公司投资的其他生意有过或多或少的合作,可合作看来很不愉快。总公司结账采取季结和年结的制度,贸易商压在里面的货款金额太大,承担的相关风险又太多,他们的态度十分排斥,只谈感情,不聊生意。
这些贸易公司,有的大有的小,有些我仅认识经理,有些与老板也有来往,可说起来都不算熟络。我不大和生意人谈感情,对于他们来说,生意比感情的风险低太多。碍于礼貌,举手之劳自然不在话下,但没有钱赚时大家通常彼此问候互不打扰。这是我不喜欢大城市的原因,越是大的城市,越是大的公司,就越没有人情味,聊的都是真金白银。
上班前最后一天,我去找了刘安民,他和赵总是同一家公司的地区代理商。咖啡贸易公司就是轻餐饮行业的超市,除了本公司代理的品牌,各个地区代理都会卖私货。知名代理品牌是有明确销售任务和相应反红的,对多数地区贸易商来说,它们只是名号,真正的利益基本都来自私货。
我之前的公司和赵总他们的公司是战略合作关系,因此我对于他们比其他人更知根知底。刘安民在贸易行业很少见,贸易行业里的人大多从门店或者销售起步,逐渐转型成贸易商。他则反其道而行,饮品原料工厂出身,生产端的很多门路他都清楚。
就上海来说,刘安民的公司不大。办公室在静安区的一个餐饮用品城,公司里十来个人,他主外,他老婆主内。刘安民听说我从原来的贸易公司离职,曾向我抛出橄榄枝。
他一直想做一家自己的轻餐饮品牌,筹划了几年,也找好了合伙人。奈何分身乏术,无法兼顾两边的生意,希望招揽我帮他分忧。我了解刘安民夫妇的性格,相比他们俩,赵总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小生意人,远没有刘安民夫妇场面,于是我婉言拒绝。
我和刘安明并不陌生,但他骨子里就是那样的生意人,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油滑得让人不舒服。四十几岁的老板,见到我时还是堆着满脸恭维的微笑,相当正式地和我握手,用他稍显尖锐的声音打招呼:“李总,好久不见啊!来上海也不先通知我,我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刘安民对他全部员工的要求都是这样,这相当于他的公司文化。对我来说,被满屋子曾一同共事的熟人以谦卑的姿态称为“李总”实在让我浑身不自在,便立马说:“嗨!李什么总李总?刘哥咱们俩也得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
那画面很诡异,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对着一个穿着卡通半袖牛仔裤,带着耳钉的年轻人毕恭毕敬。他倒是显得相当自然,我却尴尬得左右不是。这种场面在这片土地上司空见惯,这一周里我就经历了无数次,我今后在上海要面临的生活也都会如此,不过猛然从吉林那个淳朴环境切换过来还是会不适应。
这时刘安民的老婆相当精准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话锋一转,机敏的用一句玩笑话缓解了些气氛:“小李!都说你刘哥跟你生气!到上海了也不言语!把哥哥嫂子当外人啊?今天晚上不能走啊!我做主,让刘哥给你接风!你要是不给面子下次我也管你叫李总!哈哈。”
刘安明立刻反应过来,解释道:“哎,做生意嘛,你也知道,当孙子当习惯了!不把客户哄开心了哪有钱赚啊?张嘴不叫总浑身不自在!自己家兄弟也改不过来!哈哈!怎么样?现在忙什么啊?”
说着,我们三个人在会客区落座。刘安民叫员工做了三杯咖啡,流程性的互相捧几句,我说明了我的来意。刘安民夫妇表现出的态度是明确的献媚派,只是刘安民和其他几家贸易不同,他没有直接提他能给出的条件,而是选择了观望:“这样小李,你是内行人,你说,觉得怎么合适?刘哥这里一定全力配合你。”
该汇总的信息都已经了解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便与他实话实说:“刘哥,我不瞒你。其他公司我也去了,跟他们肯定没有跟你熟。他们最多给到百分之四十,但是他敢给我不敢收,你跟我都知道百分之四十等于赔钱赚吆喝,为的是那一千两百家网咖。我现在还没正式上班,有些事我还不清楚,总公司的事我暂时沾染不到,能不能分杯羹出来我保证不了,我现在能做主的就只有诺比茶。赚钱的时候大家都乐呵,出了问题谁也不会管谁,这钱我要确保揣到我兜里是稳当的。刘哥你做生意也是为了赚钱的,你的利我给你留下,货你都按市场价给。但我要冷门牌子,你方便操纵的。我只要百分之二十,尽量都走临时采购,不压你货款,你收到账再给我结就行。这样大家都有得赚,大家都稳当,其他的事等我上班之后再说。”
刘安民满口答应,他对自己的体量有很清晰的认知,同时对我也有所怀疑。以他的体量,那一千两百家网咖就算分一杯羹出来,他也未必吃得下,季结的前提下他自己手中的流动资金很容易出问题。而对于我是否能沾染到那一千两百家网咖,刘安民自是持怀疑态度。我提的方案很合理,他不需要付任何赌注,我们俩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我想赚钱,就必须要让他盈利。
当天晚上,刘安民夫妇叫上他们的研发和大头哥美其名曰为我接风。我不喜欢这样的纯商业饭局,不过打着增进感情的旗号各怀鬼胎地演一出戏。这种把戏到了今天这样的时代,除了能自己骗自己,谁也骗不到。可你想玩一场游戏,就必须遵守游戏规则,这种流程社交是各自的安心剂,这世界有很多你不愿意做,却由于有所图必须要做的事。
大头哥和刘安民的关系很好,认识其中一个就一定知道另一个。两人从一家工厂起步,刘安民由小员工做到销售老大,大头哥由小厂工做到技术老大。从工厂出来刘安民做了贸易,大头哥则继续做产品。大头很神秘,很少人知道他的真名,知道的人也都不会提起,大头就像是他的名字,他自己觉得都是代号,让人记得住就好。
他是四川人,比刘安民大两岁,操着满嘴的川普。人如其名,骨瘦如柴的躯体上顶着一颗硕大的国字脸。大头比寻常做技术的人开朗些,却也一样的木讷老实。做技术的人都有些共同的执念,就是只要产品好便一定能带来利益,酒香不怕巷子深。所以刘安民的很多做法他不敢苟同,两个人总是互相规劝,却也一直改变不了对方。
大头哥不是场面人,我跟他在一起的感觉舒服得多,但想赚钱还是要找刘安民。就好像打游戏时要找商人接任务,找铁匠打武器,这是设定好的事,你喜不喜欢都要接受。
刘安民公司的研发名叫刘福,是刘安民的苏州同乡。刘福算是刘安民一手栽培出来的人,他原本是刘安民客户店里的小咖啡师,咖啡店经营不善倒闭,刘安民见他浓眉大眼忠厚老实便招揽到自己公司来一点点教他。所以刘福的一举一动都和刘安民很像,跟刘安民这样的场面人吃饭很累,再加上刘福的助攻,整顿饭我都吃得很难受。
在刘安民嘴里,我是年少有为的“李总”。刘福当然也毕恭毕敬一口一个“李总”叫着,三句话就举杯敬酒。自打我认识刘福那天起,刘安民便一直叫我有空教教刘福。原来叫我教他技术,现在叫我教他仕途。
可笑的是,我能教一个比我年长三岁的人什么?我不过和他一样,是个靠手艺赚钱的打工仔,两年前还以同样的身份参加展会,如今也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流浪者。我玩笑着说胆大命好就什么都有,刘安民夫妇却偏要把我往天上捧。幸亏大头哥在场和我一同打趣,不然注定是场索然无味的饭局。
听了几个小时的奉承,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了。晚上九点多刘安民建议找个KTV疯一疯,我借口明天要上班,推脱再三刘安民才叫了辆车送我走。
上了车,我已经演得身心俱疲,面无表情地瘫靠在副驾驶刷朋友圈,希望转换下心情。谁知刘安明刚发了饭局的照片,赵总第一时间点赞,紧接着便发来微信:大博哥啥情况?二十多天不见咋就跑上海去了?
我和赵总闲聊了几句,但总觉得他很奇怪,不断向我盘问上海轻餐饮市场的行情,甚至细致到房租、地段和平均消费水平。就算是开拓市场,上海对赵总来说未免太远了一点。何况刘安民是同一家公司的上海地区代理,规模要比赵总大很多。既然不是开拓市场,那就是赵总有其他想法。
我半开玩笑地问他准备干啥大项目?赵总的回答却让我一时摸不到头脑,他居然说想在上海开家小饮品店。我问他那吉林的贸易公司怎么办?他发语音告诉我赔钱,不打算干了,还向我倒了一肚子苦水。
赵总的情况我很清楚,洪真涛倒了,吉林起码有百分之三十的轻餐饮原料供应都在他手里。以他的销量,就算老陈完全把咖啡豆市场收回自己手里,他只可能赚得少了一些,也绝不可能赔钱。赵总显然没和我说实话,这事一定有其他的原因。他不想说,我便也没多问。
转天周一,我按HR的要求,先去总公司交体检报告,再去诺比茶见见同事熟悉一下工作环境。总公司的工作时间是早八点晚四点,而诺比茶的管理层特意错过了早晚高峰,用朝十晚六的工作制。如此一来,我下班到家便要七点多,做完饭少说也得八点。大飞又回到解放前,晚饭还是要继续吃外卖。
从大世界地铁站出来五十多步,方方正正的三层白楼。门外支着几个大阳伞,摆了一趟桌椅。隔壁大厦一楼的邻居,是奶茶界的元老,江沪阿姨总店。
我到诺比茶时刚刚九点,除了店员还没人来上班。我和店长打了声招呼,让他带我转了一圈。店长是个跟我同岁的小伙子,梳着斜刘海,挡住一边本就不大的眯眯眼。中文名姓穆,英文名也叫moon,店员们都叫他老穆。听起来像周星驰电影里出现最多的脏话,但是他不以为然。
老穆原本是星霸的店长,后来被夏碧挖过来。听他说,诺比茶的筹划期,管理团队都在总公司办公。后来为了方便管理,才把办公室搬到诺比茶地下室。
我瞟了一眼吧台里的东西,将近二十万的触屏操作萃茶机,十几万的净水软水系统,就连热水机也是几千块的高档货。加上三层待客区的前卫装修,和二十几个公用ipad,看来仓库的情况可能比付翔说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进吧台走到尽头,下楼梯,是一个四百平左右的大地下室。先是一块长方形的备料区和研发区,首尾各有一个通道。前面的通道通向办公室、店员休息区。后面的通道通向小会议室和仓库。仓库成L型,另一边通向店员休息区。
办公室倒是和楼上的奢华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是一些破旧的二手办公用品随意拼凑来的。有些办公桌下面还明晃晃垫着硬纸壳保持平衡,看上去倒煞有创业团队艰苦奋斗的模样。
我和老穆转了一圈仓库,感觉自己不是在一家奶茶店的备料库,是在一家贸易公司的备料库,我甚至开始怀疑上一任研发离职的原因。老穆似乎见怪不怪,和我说上周刚清理掉一批毫无用处的过期原料,损耗算下来有五千多块。
我问他:“用不到的物料进那么多干嘛?”
他说:“夏总没事就要出新品,出爆款。哪家店有什么东西卖得好,她也马上就要有。结果新品搞出来上一段时间反响一般又拿掉,东西就都扔在那没用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无奈,显然站在上任研发的角度对夏碧有所不满。在我看来,老穆所说非虚。可另一个角度说,上任研发的进消显然也是有问题的,仓库现有的备货量足够供给两家这样规模的店,绝对是有意为之。这让我更多了些好奇,便追问他:“上任研发因为什么辞职的?”
“奥,他啊,刚来的时候还一腔热血的。夏总呢,又不懂,想一出是一出,动不动就要搞点事情出来。谁劝她都不听,出了问题还要给她擦屁股,慢慢也就没什么动力了。然后管理层里还有个茶类的产品经理,总公司出来的,原来在总公司管一部分网咖里的茶叶选购。茶是很懂啦,但是研发嘛……一窍不通,还总想指手画脚。这里面有一部分原料是她弄来的,瞎搞一通,最后什么也没搞出来,也扔在那了。夏总呢,是有点偏心的,她管的原萃茶和零售茶叶本来就销量最差,这么搞法夏总也从来不说什么。再加上之前的研发经理跟店员搞办公室恋情……哎,反正这里情况很复杂啦,你慢慢就知道了。”老穆说这话的状态有些生无可恋。
我本以为他会跟我讲些我意料之外的事,结果都是些俗套的办公室剧情,多少让我有点失望。我们两个上去的时候,正碰到付翔拎着两份麦记早餐进来。他递给我一袋,一杯可乐一个汉堡,学着电视里太监的样子,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用膳!”
我一时兴起,也学着他的样子跟他扯起来:“翔总管生性豪迈,不拘一格,三餐向来率性而食,今日怎有此雅兴与我共享早膳?”
谁知付翔突然正经起来:“饿呀大哥!不吃早饭还不是因为起得早又不好吃?九点多吃个垃圾食品不舒服么?”
“诶?你们俩认识的steven哥?”老穆惊讶地问我们。
我也相当惊讶,问付翔:“翔总管,你啥时候起的英文名?认识你好几年了没听过啊?”
付翔嚼着汉堡,眉飞色舞地和我说:“入职之后取的,在大城市混,没个像样的英文名都不好意跟人say hallo!咋样?steven付!是不是听起来很international?”
我点点头:“嗯,起码洗剪吹一套三十五起步的价位,有那个不值钱的样。”
付翔问我:“诶,狗博,你说现在在外国,说中文才显得你有涵养。怎么现在中国走在世界前列了,这帮人还是觉得起个傻不拉叽的蹩脚英文名才配身份呢?”
我说:“我给你讲个道理,在小海岛上,一棵白菜能换一船海鲜。你一个黑土地上长大的人觉得傻逼,但人家海岛上长大的不觉得,人家还认为你用一车白菜换条海鲜才傻逼!如果整座海岛就一个人肯用一船海鲜换一颗白菜,那那个人就是傻逼。慢慢等全岛的人都这么换,那个坚持不换的又变成了傻逼。最后岛上的人把海鲜运出来,跟你用一船海鲜换了一车白菜,你们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傻逼了,结果他们说你俩才是傻逼!他们要用白菜去海岛换更多鱼,再用鱼回黑土地换更多白菜。直到换得一车白菜只能换一船海鲜,岛上的人吃腻了白菜,黑土地上的人吃腻了海鲜,大家就都傻逼了!所以这世界,要不就是你傻逼,要不就是他傻逼!懂么?”
付翔皱着眉头深思了一阵,猛然问我:“那你说怎么才能不傻逼呢?”
我说:“简单!你跟我现在都明白这个道理了,你叫steven是你的自由,我不喜欢我可以叫狗博,你能接受,我也能理解,那就都不傻逼了!”
付翔追问:“那那些不懂这个道理的呢?”
我说:“你教他呀!他不听就骂他傻逼喽!反正你不骂他他也会骂你!”
付翔领会地点点头,朝我竖起拇指:“嗖噶!嗖的嘶内!狗总管果然有深度!”
十点,整个初创团队都到了。夏碧把我叫到二楼单独聊了两句,很官方地和我介绍了店里的情况。按这个短发、大眼,穿着蓬松亚麻料衣服的中年女人的说法,诺比茶前景无限,是注定要成为茶品牌领路人的。
她口中的描述和老穆跟我描绘的东西大相径庭,跟我自己看到的东西也天差地别。商业场上所谓的精英份子和骗子其实仅有一墙之隔,就是你说了多少实话。夏碧对这家奶茶店的外在条件并没有夸大其词,背后的金主爸爸的确在资金和资源方面都实力雄厚。
然后对于诺比茶现有的状况,她则描绘得半真半假。通过老穆和付翔的描述,夏碧对这家店没有自己清晰的定位和规划。又或者说,对于门店她没有,但对于自己她倒很清晰。
在诺比茶开业前期,他们用了一些主流营销手段,效果也很显著。不过夏碧没有运用好这样的契机,只是坐等饥饿营销带来的影响在一家单店能够延续。一杯奶茶就算再好喝也终归是一杯奶茶,客户会抱着好奇盲从的心态,排两个小时队凭身份证限购两杯一次两次,却绝不会有第三次。当饥饿营销的浪潮退去,网红店又会变成一家平淡无奇的奶茶店。
而在夏碧口中,绝佳的资源下毫无起色,造成这样结果的实质原因是产品不够好。产品质量在整个商业活动中的确是重要的一环,可问题是有多重要?这要视情况决定。产品越好越会增色,但它绝不是生意好坏的决定性因素。
做奶茶店的人都喜欢去对标星霸,那就来说星霸。从专业角度看,星霸在整个咖啡行业里的产品质量只能勉强算在中游水平,贵在全自动化出品稳定一致,不难喝罢了。
星霸更多是种文化,是种符号,是种态度。一切传奇的品牌都要在历史浪潮中冲刷成文化,冲刷成符号,冲刷成态度才变成根深蒂固的ID。
越是小而精品的店,才越需要极强的产品质量,因为除了产品质量,根本毫无竞争力可言。至于诺比茶,产品可能的确存在问题,却绝不是它不见起色的实质原因。真正的问题,出在商业模式上。
我清楚夏碧画这么大个饼出来做铺垫,后面一定有什么励志的玩意等着我。果不其然,夏碧对于诺比茶的预期值让我觉得毫无根据。她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只要依靠过硬的产品实现直营店高盈利。再以此为基调开放加盟,诺比茶很有可能是第一个走出中国的茶品牌,她希望到那一天人人持股,人人为自己奋斗,不再是为公司奋斗。
假如我是刘安明,我猜我当即就会响起热烈的掌声。假如我是外行投资人,在这样强力的资源下,她所描绘的前景是有落地可能性的,我猜我也会投个几千万。可惜的是,我只是个混口饭吃的研发,还是个根本没啥理想和热血的混饭研发。所以听完她振奋人心的路演,我内心根本没波动,在乎的依然是她还没说出口的KPI。
我本以为她奋力描绘出气吞山河的架势会抛出些刻薄的要求,结果她给我的试用期KPI居然稀松平常。每一季度上线三款应季新品,平均毛利率达到百分之七十,平均每季度有一款新品销量达到全菜单单品销量前三,保证SOP、教学及产品稳定性,保证原料进消,损耗率低于百分之十。
就仓库的情况,我看夏碧每一季度照搬其他店的出品都不止三款,整个KIP唯一的压力指向就只有原料损耗。说白了,这岗位职能的设定就是夏碧急着找人给她擦屁股才设下的,至于我能不能为诺比茶走向世界打好根基,她没那么在乎,我更不在乎。
和我谈完,夏碧开了个小会。诺比茶初创团队五个人,两个店长,我和付翔,大家轮流自我介绍,相互认识一下。抛去夏碧,老穆口中的茶类产品经理是个个子很矮,体型圆润的三十一岁四川女人,名叫宁雪伶。市场部负责人三十三岁,却活似个二十岁的小鲜肉,染着银色的头发,又瘦又高,一副奶油小生的样貌,名叫郭印男。
刑汶负责运营,和宁雪伶同岁。带着暗红色的眼镜,剪着短发,穿着短裤人字拖,完全不像是个上市公司的大秘。陈诚是负责食品的产品经理,比郭印男大一岁,又高又壮,小臂上有几行英文文身。还有个负责线上网店的小黑胖子,名叫萧和,和我同岁,标准的日本动画里肥宅造型,笑起来有些猥琐。加上我和付翔,就是诺比茶的全部管理层,人事、法务和其他部门都由总公司负责。
结束自我介绍,就是各部门的工作汇报。我第一天上班,基本都在听他们说。线上线下的各种数据听上去都相当低迷,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家这样规模的奶茶店运作下去。
因为研发岗位的空缺,大部分问题都指向网店销售和运营上。而夏碧对于刑汶和萧和的态度有相当明确的差别,对于刑汶,夏碧施加压力的同时会为她开脱,还会加以鼓励。至于萧和,她则是完全的指责态度,并让萧和明确给出下周的销售目标和计划。
网店卖的东西很单一,只有宁雪伶的茶包和陈诚的茶点。据我了解,以他们定下的零售价格客户群应该很狭窄。换位思考,假如我是客户,也会觉得诺比茶网店上的售价相当没有性价比,如果没有品牌效应做辅助,绝不在我考虑范畴之内。另外,按照夏碧无添加的要求,陈诚的茶点保质期很短,临近保质期的东西只能在门店以促销的方式处理,同样存在大量损耗的问题。
萧和倒是给出了销售计划,以礼盒和满减的形式促进销量。但我在我看来,他用那样肯定的口气提出销售量翻倍的目标很像是在画饼。他所提出的参照数据乍听之下有理有据,却好似是被逼无奈之下硬套上去的,我不认为整个销售端低迷的问题在形式和活动上。
宁雪伶的茶叶不管在线上还是线下都差得离谱,夏碧却好像对她没什么要求。在研发岗位空缺的这段时间里,她接手了整个研发工作。不过按老穆的说法,她只是整合了SOP,适当调整了一部分配方,没有出任何新品。
宁雪伶在会上画了个很大的饼,抛出一个叫十二月茶的东西。她根据每个月不同的气候,不同的时令弄了相应主题的十二款茶。方案里包含了单品零售、茶点礼盒零售、季度礼盒零售和全年礼盒零售,给出的数据和预期销售值简直吓人。
她泡了几款给会上的人偿,味道的确蛮有意思,但对于顾客来说如何,我其实是有所怀疑的。就好像单品咖啡和意式咖啡,单品咖啡的确更受业内人青睐,市场上的主流客户却并不感冒。
我注意到萧和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尤其在夏碧说她觉得不错之后。外包装还没有落地,宁雪伶拿了四个样图出来投票,刑汶、陈诚和萧和投了同一款,我和付翔投了另一款。谁知这投票毫无意义,郭印男从市场角度说了一大通,夏碧便决定用他选的那一款了。
会上所有人都把自己负责的东西说了一遍,但没什么事情是真正指向实质问题的。两个小时的会议,就是一场避重就轻的自我检讨,配上飘在云端的大数据,最后来个动人心弦的美好展望。夏碧对郭印男的意见很重视,大多都会按照他的想法实施。陈诚有自己的想法,却也都迎合他的意见去说。大部分决议是由市场部经理带头,这倒很少见,我不免心生好奇。
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大公司的效率很低,一上午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在一场会议中结束了。晓乐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原来给一个房地产公司做项目企划时,提出了一个方案。假如实施顺利,能节省现有百分之十五的人力,并节省百分之二十的运作周期。
方案通过了层层评估,到董事长手里却直接腰斩。董事长跟晓乐说了这样一段话:“你的方案,我很认同。但是一个方案节省了我百分之十五的人力,被节省掉的那几百人你要我怎么处理?开除他们?还是全部拆散重新安排编织?就好像你这个方案经过那么多人的审核,传到我手里,结果还是不会采用。你觉得效率低么?对你来说直接跟我谈最有效率,可对我来说这样才更有效率。公司开会对所有参加会议的管理层来说都是浪费时间的事情,可他们必须要坐在那听那些和他们无关的东西,因为这对我来说是最有效率的。他们负责的只是公司的一部分,我负责的是整个公司。他们出了问题,公司可能会跟着出问题。我出了问题,公司可能会倒闭。一家公司不是以哪个部门,哪个项目的效率为第一效率,也不是以我的效率为第一效率,是以整体效率为第一效率。”
这话很深奥,同时又很肤浅。看似有道理,又矛盾重重。晓乐说这段话给他当头棒喝,让他在三十五岁那年明白了什么才叫做生意。我是对世界存有质疑的人,不会对任何人的任何事全盘信任。世界很复杂,人也很复杂,如何找到自己,又该怎样看待世界,都太难回答了。
吃过午饭,我和付翔在阳伞下抽烟。隔壁江沪阿姨的小档口前排起长长的大队,付翔说这场面不大对劲,平时它家都是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果不其然,没等我们俩手中的烟抽完,一群旅行团模样的人,带着有江沪阿姨字样的红帽子,在一个举着小黄旗导游样的人地带领下浩浩荡荡从南京路步行街方向过来。
我和付翔对这场面都司空见惯,一眼就明白个中缘由。这队旅行团就是来自全国各地,未来江沪阿姨的加盟商们。只要其中有一个人交了加盟费开起奶茶店,就足够给这些排长队买奶茶的演员们结一周工资了
刑汶从金陵东路回来,绕过长长的人龙坐在我旁边,酸溜溜地说:“至少一个月一次,钱也赚到了,知名度也有了,市场占有率直接被加盟商给铺好,还是骗人来得快啊!”
我笑着逗她:“开会时候跟老夏聊聊啊,然后你举着小旗当导游,让郭印男出卖色相做牛郎陪那些加盟的大姐,绝对比他们有信服力。”
刑汶脸上满是不正经的贼笑,嘴里却义正言辞地和我说:“我们是做品牌,做文化对标星霸的好不啦?”
我点点头:“嗯,但是星霸如果弄我们这样的店不需要八千万,他们免三年租金!”
老邢悄咪咪地回头瞄了一眼,坏笑着小声对我说:“你这个逼眼睛可真毒!这话可别叫郭印男和老夏听到!我偷偷跟你讲,总公司好多人说郭印男是老夏养的小白脸,哈哈哈哈!”
我和付翔听她这么说立马来了兴致,凑在一起小声问她:“真的假的?我说老夏那么听他话!”
刑汶耸耸肩说:“我知道的事情,老夏跟她老公感情很好,十四岁谈恋爱到现在,三十几年还是腻得跟糖一样。郭印男是家道中落的少爷,他老婆是家道中落的小姐,但就算中落,也住着市中心几千万的房子,应该不需要被包养。老夏说郭印男品味很好,也很有想法!那也不用什么都听他的呀?搞不懂什么情况!主要是郭印男长得确实太像小白脸了!哈哈哈哈!抽完烟走啦!搞事情去!”
我和付翔失望的切了一声,纷纷回去上班。下午,我叫老穆去地下室研发区做了所有现有菜单上的饮品,准备先从原菜单下手。他做到第五款水果茶的时候,我发现了问题。老穆做每一杯饮料的时候放在雪可壶里的冰块数量和倒在杯子里的冰数量都不固定,原料的投放顺序也不固定。出品完成时,茶汤有些不够,有些则多出来。
为了确认,我让老穆接连做了三杯同样的水果茶,结果每一杯的味道都不一样。夏碧对饮料出品的要求是每一杯都新鲜制作,拒绝提前准备茶汤。所以把热茶冷却时融化的冰块数量会直接影响到茶汤和原料的浓度,另外,有很多水果味道的原物料在热水,温水和冷水里稀释的味道会产生变化,也会影响到出品。
人生也是如此,五七块冰的差别,先放糖后放糖的差别,就足够让一个人不一样。一家耗资八千万准备走向世界的奶茶店,连基本的平稳出品都做不到,这世界一向就是这般疯狂。
我花了三天时间去整改现有菜单的SOP,调整原料用量、成本核算、再落实到吧台。然后剩下的两天时间,为了降低成本和损耗,我和老穆去统计了仓库里需要替换的高价物料,以及那些毫无用处的奇怪东西。
周五晚上,夏碧组织了一场团建,日料、生啤、狼人杀。上海一直给我种三分天下的感觉,川菜、日料、面馆。上海打拼的四川人很多,叫家川菜馆就一定听得到店员们的四川口音,不管大小,做得都不难吃。尤其是四川火锅,光大世界附近,叫得上名字的网红火锅店便不止四家。
面馆当然不必多说,加上炸猪排、炸馄饨、春卷和生煎,在上海就是和东北串店一样的存在。神奇的是日料,上海很受日本文化的影响,只要日本有什么网红食品出现,上海也马上就会有。从水信玄饼到宇治抹茶到深夜食堂再到盒子蛋糕,我觉得日式风格的店在喧嚣都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上海人从不会这么认为。他们很喜欢日本人,也很喜欢台湾人。
我一直想去日本旅行,却没钱,也没时间。我不喜欢东京也不喜欢大阪,这些大都市大同小异,霓虹灯奢侈品摩天楼大商场我都不感兴趣。我喜欢奈良,喜欢冲绳,喜欢琦玉,想去逛夏日祭,想穿着浴衣木屐看场烟花。而付翔对日本唯一的执念就只有歌舞伎町,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去荷兰或者泰国。
夏碧和郭印男经常去日本,夏碧年轻时曾经在日本留学,虽然日语说得不怎么样,但我注意到全桌人只有她在吃寿司时会用筷子把寿司放倒,用鱼生去沾酱油。陈诚尽管用麻利的手法帮所有人把秋刀鱼的刺剃掉,可用餐习惯依旧很中式。
大家知道我和付翔是北方人,喝酒时我恍惚间觉得他们眼睛里放着绿光,全都是一副不把我们喝倒誓不罢休的架势。其实北方人没有人们印象中那么能喝酒,包括东北,都只是很能撑。从下午四点喝到半夜一点,加起来每个人也就喝了十瓶啤酒而已。甚至把酒当歌策马奔腾的内蒙,在世俗口中如此奔放的草原人们喝酒也不过尔尔,先敬天,再敬地,敬完雄鹰敬马匹,最后海碗里剩层薄底煞有其事地一饮而尽。
我反倒在上海被喝懵过很多次,南方可绝不是二两啤酒喝到深夜的地方。每次展会之后,我都会被刘安明一行人喝得找不着北。幸好郭印男他们几个都不是很能喝酒的人,我和付翔勉强应付得来。
席间,我和郭印男去上厕所,顺便抽根烟。闲聊间,他和我讲起他的过去。他原本是阔少爷,家里做生意。在澳门上大学时,最大的消遣就是每周去赌场换两万块筹码玩几天。
大学毕业不久,他就和老婆结婚了,他老婆家也是做生意的,比郭印男家中更阔绰。谁想后来家道中落,郭印男家倒勉强能维持生计。他老婆家却由于投资不善破产,还欠下几百万的债,老人们一蹶不振,便只有他们小夫妻撑起家来。
他没和我说起这几百万的债他是怎么还上的,我也没有追问。很少有人能有机会在一生中体验这样的大起大落,我想象不到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的云淡风轻背后,必然有什么可怕的心绪彻底改变了他。这改变的内里,他不会真的表现出来,一定会深深埋在心中带进坟墓。我们都不过都是随风飘荡的柳絮蒲花,能够决定的东西实在太少。
那天郭印男有些喝多了,九点半散局后仍吵着要去KTV。刑汶住得很偏,手机没电打不了车,急着赶地铁回家。宁雪伶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也不愿太晚回家,大家便各自散去了。
付翔约了姑娘去夜店,我实在不想跟他一起,聊了会也自己乘地铁回家。地铁站,我碰到萧和,他和我乘一条地铁线倒车。最后一班车没什么人,我和他坐在一起。萧和话很少,抱着电脑包神情木讷地望着窗口呼啸而过的广告。
他好像很疲倦,面无表情地张口问我:“你觉得诺比茶怎么样?”
我说:“没什么感觉,混口饭吃而已,都差不多。”
我只说了一半实话,哪怕我觉得萧和准备跟我谈些心里事。我的确混口饭吃而已,却不是没什么感觉。我并不打算跟他谈心,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也一样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我察觉不到萧和跟这个团队有任何融入感,他总是一副笑脸,不说什么也没太多表现,大家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我不清楚他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也从没人跟我提起过他,他就像一个透明人,有他不会难受,没他也不会察觉。
他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了一遍:“混口饭吃,都差不多。”就没再说什么。
萧和先下车倒其他线,我看他拎着电脑包扭着肥硕身体走向空无一人的地铁站很是落寞,仿佛那小小的电脑包要把他庞大的身躯坠趴下。在上海总是能看到这样的人穿梭在地铁站里,没人知道他们的故事,就这么独自沉默在这大都市里。
他下车不久,晓乐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一声不响跑到上海来做什么?我说在给一家奶茶店做研发。他问我工资多少?我说年薪十二。他跟我分析了轻餐饮行业的现状,他认为轻餐饮行业太不稳定,有今天没明天。然后说他在做一个项目,劝我回去给他做副手,他能出一样的年薪待遇。
我并没答应他,轻餐饮行业的确如晓乐所说,动荡不安。可晓乐自己也是个投机商人,跟着他一样动荡不安。我不清楚他欣赏我什么,我不认为这个时代还有所谓的稳定,也没有那么渴望稳定。我接受这样动荡的生活,哪怕会彷徨,起码是我自己内心的真实选择。
我到家时,看见吴禹佳和大飞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吴禹佳投了很多简历,也面试了很多公司,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肯要她的地方工资很低,她满意的公司面试又不顺利。慢慢她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加之生活的压力旁敲侧击,让她逐渐抑郁。
本来她想出来散散心,见见我见见大飞,转换一下心情。结果我公司聚餐,大飞和她一起吃完晚饭之后一直给她上课上到现在,吴禹佳又烦躁起来。
她已经有些自我否定了,认为自己什么都会,却什么都不精。HR问她那些直接又刻薄的问题时,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发觉自己配不上那样的公司和那样的薪水。
吴禹佳的抑郁和我的抑郁很不一样,我对大多数问题都有自己倔强的主意和认知,我的烦躁不需要别人劝导,因为我压根就不会听,也不会轻易改变,我需要的只是陪伴。
而吴禹佳太敏感是很容易被外界干扰的人,她周遭的风吹草动都会对她的认知和判断产生影响。一旦让她对自己原本的想法产生怀疑,她便会迅速倒向另一边,转在小巷思维里绕不出来。
吴禹佳眼下正是这样,犹豫在一个圈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出口。她对大公司的HR产生了阴影,不敢再去尝试,小公司的低薪她又不太甘心。不管你从什么角度劝她,她都能够反驳你,因此几个小时下来,大飞苦口婆心的开导被吴禹佳带进她自己的圈里一直绕,根本毫无起色。
我对吴禹佳设计方面的能力有些了解,她能给吉林设计地区性标志建筑,能为部队设计宿舍,在上海去一家大公司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于是,我建议她别着急,把自己的长处想清楚,表达出来,就算带些吹牛画饼的性质也无所谓,起码要走出这一步,清晰的找到自我。大多数HR抛出的苛刻问题,在你实际工作里根本就不会碰到,他们要看得只是你的格局、你的自我定位和你的自我认知罢了。
吴禹佳依然想把我也带进她的小巷思维里,不过我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直接告诉她无论你如何选择都有相应的代价,结果是好是坏你都必须要承担。
她仍就很烦躁,陷在自我怀疑里,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索性我也放弃了跟她争辩,我知道她眼下如何纠结犹豫,为了生计也一定会自己向前走。前提是她要自己想清楚,自己选择,不然哪怕一万张嘴去劝她,她也走不出半步。有很多时候,意见太多,反倒让人做不了决定。
吴禹佳说她在上海感受不到丝毫安全感,这跟找不找得到工作无关,旺旺也一样没有。那感觉就仿佛自己是游魂,在这个大城市里来回游荡不知该去向何处,也不确定哪里能够安身。
大飞在上海几年,这晚之前他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吴禹佳一说,倒勾起他深思,他说他好像也有不安定的感觉。实际上我自己也有,漂泊在北上广深的大多数年轻人都有。你很清楚,在这个郊区二手房价三万一平的土地,凭自己的能耐根本无法扎根,又谈什么安定?
仅是我对这事没有那么在意,因为我清楚,就算在吉林那样的三线小城市,人们要面临的问题也如出一辙。拿着两三千块的工资,买均价六千多一平的房子,我们这一代人有几个能全靠自己做得到?北上广深不过是把问题放大,不过连父母也爱莫能助,换成你独自去思考这样的事。
这是所有普通家庭生长的九零后正在面临的事,父母用一生的积蓄为你买房买车,你要肩负起的任务就是给他们养老。你对此深感疑惑,却在年近三十后不敢言语。你的孩子,你不确定自己能给他什么,更不想让他重复你经历的一切,于是无所适从。
我是渴望四处看看的人,对人们口中所说皆有所怀疑,对世界也有所怀疑,动荡不安是我不可逃避的事实。是否有那么一个房子,对我来说无所谓。倘若没有父母卖血,谁又何尝不是动荡不安?我更愿他们把钱留下,过好自己的晚年,换大家都没有压力。
在这点上,我和付翔很像,吴禹佳和大飞却不大能接受。吴禹佳有这样的想法,不敢付这样的代价。随芸芸众生一起过活,偏偏她自己又是同志,还是一样绕在小巷里找不到出路。大飞是顺其自然的人,他不会想,家庭条件也不需要他去想,普通人一样去过活就好。相较之下,我不担心大飞、翔子、源源和智哥,却很担心吴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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