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若有人闻·人言

人类是群居动物，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语言便自然发生形成了。

有让人如沐春风的美言，也有令人遍体生寒的恶语。

一切都在人类的唇齿之间瞬间传播着。

赵蕾是个平凡的女孩，是站在人群里，无论第几眼望过去都不会注意到的女孩子。和她的父亲一样。

这样的女孩却成为了别人的谈资。

因为她的母亲不普通，至少周围的人都这么认为。

母亲是信奉宗教的，甚至是宗教里地位较高的人，他们的宗教信众们都称呼她为神侍。这个宗教很小众，但信众忠诚度极高，传教热情也从未因外界的拒绝或攻击而有丝毫减弱。

赵蕾是个无神论者，尽管家里全是各种宗教信物，但她却并未接受母亲的传教。好在母亲并不勉强，只要赵蕾不与她在这件事情上争执，大部分时候两人都是相安无事的。

父亲是个股票经理人，一心只关注股市的起伏，宗教之类的并不在他的生活版图里。

于是母亲定期在家举行宗教集会的那些日子里，赵蕾和父亲总是自己另寻个去处，等到夜深了集会结束才回家。

母亲是神侍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赵蕾的同学都知道，因为母亲每次去家长会都会有信众和她打招呼，毕恭毕敬的那种。

少年们的自尊心却不允许自己认为的高大父母做出如此姿态的。

渐渐的，赵蕾发现她认识每一个同学，但却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朋友。有那么几个比较常说话的，他们跟赵蕾聊的也都是关于宗教的。久而久之，赵蕾便不怎么与人搭话了。

赵蕾也曾听到过邻居们对母亲这一职业的各种议论，褒贬不一。但她并不觉得与她有什么关系。那只是母亲的职业而已，没有什么好或不好，比起大多数人来说，母亲能做她相信且欢喜的工作，这一点已经比他们幸运了。

在各种议论眼光之中，赵蕾一天天长大了。从小女孩成长为少女。初二那年的夏天，她忽然长高了十四厘米，开学后发现体育课按高矮顺序排列时，她从队伍中段换到了队伍第一排。

与身高增长一起来的，还有成为少女之后的身体变化。

接连好几天的胸部胀痛和突然到访的例假让赵蕾懵懵懂懂地意识了自己的身体变化。她悄悄地问了舞蹈班认识的同学，然后用零花钱为自己买了第一件系带内衣和第一包卫生巾。

发生着改变的不只有赵蕾的生活。

赵蕾这才注意到那些不合时宜并不有趣甚至可以称为下流的游戏。

在一次被人从身后突袭拉开了内衣系带之后，又惊又惧的赵蕾含着眼泪跑出了教室。从那之后，她不再穿系带的内衣，而换成了运动背心。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男生们会觉得将人架起来往柱子上撞有趣，就像她一直无法理解所谓的掀女孩裙子的有趣之处一样。

这个时候的赵蕾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少女赵蕾忽然就从神侍的女儿变成了赵蕾本人，别人的议论随之发生了改变。

然后，赵蕾放弃了喜爱的舞蹈班。

然后，她原本因为练舞常年挺直的脊背渐渐塌了下去。

然后，她眼中的自信就一点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助的惊惶和无名的愤怒。

在旁人眼中，赵蕾像是流星，才刚刚进入人们的视线就又消失不见，重新融入了人群之中。

他们议论着这一变化，揣测着其中缘由。

……

“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句句自认为高明的猜测又成了新的流言传播开来。”赵蕾捻起一撮刚刚剪断的头发，言语之间充满讥讽和无力。

“你没想过告诉他们你的看法吗？”阿舟拿着一块柔软的海绵，仔细地清理着赵蕾脖子附近的碎发。

“怎么会没有试过呢。”赵蕾冷哼一声。

……

那只是开玩笑而已，不用在意。

老师说。

真是小气，一点玩笑都开不起。

同学说。

她以为她是什么美女啊，真是小题大做，难怪没朋友。

那个拉开带子的男孩说。

这都是赵蕾将自己遭遇的无聊游戏告诉老师之后听到的。

但所谓游戏，所谓玩笑不是应该每一个参与者都觉得有趣好笑的吗。

没有人给赵蕾道歉，也没有人听赵蕾想说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赵蕾也不再想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地改变了自己。

因为她知道她改变不了别人更改变不了世界。

赵蕾选择去告诉老师也不是只带来了那些让她看不懂动机的流言，至少那些游戏不再发生在她身上。而她只能选择沉默地看着同样的事情在身边不断发生。

……

“可是后来我才明白，这其中也有我改变自己的缘故。”

赵蕾整个人被难以名状的情绪包围着。柔软的绒毯被轻轻地盖在赵蕾腿上，阿舟坐在她身旁，静静地听着。

“那为什么选择游泳呢？”阿舟疑惑地问道，“这个和舞蹈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是不同的，游泳班只有一位女教练会看着我，舞蹈班可不是。”赵蕾的神情像是想起了什么，“而且在水里听不清楚别人的声音，很安静。”

……

高中生活是枯燥的，每个人都在为了最后那个夏天的奋力一搏积蓄能量，年级上升直接体现在课桌上书本资料的成倍增加上。高中最后一年，教室里放眼望去课桌上，座椅旁，教室后方的置物柜到处都是书。若不是座位之间留出的窄窄通道，还真不知道如何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赵蕾成绩一直在中游，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对于最终的结果并没有过高的期待，她的父母也没有，一切都是她自主选择。但同学的压力形成了一个氛围，赵蕾也莫名地时常感觉无法呼吸。

没有了舞蹈班的行程，赵蕾为了在宗教集会的日子寻个去处，便报了一个游泳班。至少有那么一天她不想看到任何关于书本的东西。

游泳成了赵蕾纾解压力的最好方式。她喜欢在课程结束之后一个人仰面浮在泳池里，闭上眼睛，四下寂静，心好像也跟着沉静下来。

教她游泳的女教练也因此把游泳馆的钥匙交给了她一把，嘱咐她每次离开前锁好门。

初夏的黄昏气温已经开始升高，赵蕾披散着擦得半干的长发，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刚刚给她发了消息，家中的客人们已经离开。

快到家门前时赵蕾又摸了摸带着湿气的发尾，正想着什么时候去修剪一下，抬眼便看到了从自家小区大门走出来的张一浩。下意识地，赵蕾转身快步离开，躲进了转角的小巷。看到张一浩毫无察觉地逐渐远去，赵蕾才从小巷出来。

或许是需要精神寄托，又或许是希望得到某种指引，一向是优等生的张一浩在考试中发挥失常。过年后，张一浩就跟随着他的父亲加入了宗教。

这是第一次赵蕾在除了学校之外的地方见到张一浩，她不是没遇到过同样成为信众的同学，但张一浩给她的感觉很不好，很难形容，只是每次赵蕾看到他，总觉得心中不安，所以总是不自觉地避开他。

事实上张一浩在学校人缘很好，成绩好，脾气好，乐于助人，而且他的父母都有着不错的事业，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

除了赵蕾。

她总能从张一浩那温文尔雅的面孔里看到一头被困住的恶兽，那双在别人看来充满了友好的眼睛总是不经意地出现一丝凶狠。

赵蕾从不相信任何流言，张一浩的成功伪装也多亏了那些流言。

听说他常常帮助别人。

听说他很大方。

听说……

赵蕾被流言压迫得步步后退的时候，张一浩却已经学会了操控流言的传播方向和内容。

从一开始，赵蕾就没有赢的可能。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