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那日卢主事大发雷霆后，婉娘安生了不少，兴许是被吓着了，一连几日都和颜微闷在房里，连院门都没出。

“ 你说那要进京的贵人到底是什么人？值得朝中这么大动干戈，要全城布兵？” 婉娘在房中踱着步，猜测着那天阿爷口中的贵人到底是谁。

颜微坐在靠窗的塌上，手肘支在食案上托腮摇摇头， “ 二小姐，这都是朝堂之事，哪能是大家人人都知道的，您就别瞎猜了。”

颜微并非不好奇，只是当年初入京时的那番光景像噩梦一样时时缠绕在心中。

这许多年间，颜微也在卢府见过郑循几次，只是怕有结党营私之嫌，他不曾在卢府过多逗留。

在颜微再三询问下，郑循透露，阿爷阿娘已被人救出，隐于西域一小邦国，当日处死的是与她爹娘二人长相相似的死囚。他看四下无人，蹲身拍拍颜微道： “ 你阿爷说了，待时局稳定些，就接你过去团聚。” 一听这话，颜微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但又怕阿爷阿娘再被人发现捉拿了去，一直没敢再问。

当年陇右道节度使钟绶丞诬陷大将军颜茂元投靠吐蕃，圣人大怒，颜氏一族被株连九族，如今几无人丁。

颜微慢慢收回思绪，那些不堪回首之事越是想忘记，就越像烙印一样深深拓在脑中，刻至骨髓。以至于每每想起，她都觉得如同身置那陇右大牢中，阴风惨惨，满地血污。

“ 安儿，你想什么呢，是不是那天被阿爷吓傻了？” 婉娘看颜微怔怔地望着前方，上前摇了摇她。

看到颜微呆呆地望向自己，婉娘咧嘴笑了笑， “ 别害怕，你忘了，阿爷以前也常骂人的。我那年打破他最稀罕的彩釉转心瓶，最后不也没怎么样嘛，只是骂了一顿作罢。”

婉娘一说，颜微想起这事，笑着开玩笑道， “ 哪能忘了啊，全府的人都记着呢。”

当时婉娘不到十岁，整日带着她在府里上蹿下跳。

有一日趁院里无人看管，她们俩偷偷溜进了卢府书阁中。

说是书阁，其实里面还放了一些藏品。郑循知道卢主事素喜釉瓷，出门总会留心着有没有品相好的藏品。有一日送来了个釉瓶，名为彩釉镂空转心瓶，卢主事爱不释手，平日里甚是宝贝，没事就会在书阁中研究把玩。

婉娘实在好奇得紧，想看看那瓶子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但平日除了打扫的小厮可以进出书阁外，其余时间都上了锁。

婉娘和颜微研究了好几日，这铜锁究竟如何开。二人捣鼓了一根细铁丝，模仿坊间流传的市井撰文中溜门撬锁之徒，将铁丝探进锁孔中，可如何摆弄都打不开。

后来二人又突发奇想，将烧红的铁丝探进锁孔，竟熔断了锁芯，弹开了机簧，成功地打开了锁。

歪打正着地开了书阁门，惊诧之余，二人忙进入阁中掩上了门。两人分头寻找，最后发现转心瓶在书橱顶上。婉娘搬来了梯子，想爬上去够，让颜微扶着自己。可颜微较她年幼数月，身量略小，根本扶不住她。

婉娘灵机一动便道： “ 不行，安儿，你扶不住我。这样，我扶着你，你去将那瓶够下来。”

颜微点点头，颤巍巍地爬上了梯子，没想到这转心瓶颇有些分量，胳膊一软，瓶子摔在了地上。

府中小厮闻声过来，看到地上已成碎片的转心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再看看站在边上傻掉的婉娘颜微二人，小厮吓得语无伦次， “ 小祖宗，这可是老爷最金贵的…这可如何是好，老爷回来肯定要问罪的…”

颜微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脑中嗡嗡作响，不知道是怎么和婉娘一起被人拎到了正堂。

卢主事自是被气得跳脚。婉娘拦在前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 阿爷，婉娘好奇得紧，就想看看是个什么稀罕物件，可哪知道手一滑就摔地上了。婉娘知错了，阿爷要打要罚都使得。”

颜微一听便上前欲张口，婉娘悄悄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

卢主事气得牙痒痒， “ 那你说，书阁的门锁是怎么打开的？一个女儿家，每日插科打诨就罢了，现在竟学会了鼠窃狗盗之辈的勾当！”

婉娘低声自语： “ 就那铜锁，我都能进得去，不知道多少人都进去过了…”

一听这话，卢主事差点背过气去，怒斥道： “ 你是想气死我才甘心吗！”

颜微扯扯她，让她别再多嘴，惹得卢主事更生气。

那一次可没有婉娘说的那么云淡风轻，骂一顿就过去了。卢主事近一个月都没怎么给婉娘好脸色看，罚他们二人跪在祠堂中，将心经抄了十遍，说要她们学会静心悟禅之道。

说起当年之事，婉娘笑呵呵着说： “ 不就是个破瓶子么，再金贵能有他的宝贝女儿金贵。你呀，就当他是个纸老虎，一戳就破，左右是不敢狠罚咱们的。”

颜微 “ 噗”地笑出了声， “ 是是是，自然是我们二小姐最金贵了。”

婉娘想起刚刚谈论那事，便问： “ 你说那贵人会不会是外邦来使，想与我朝建交。毕竟我大唐物品丰盛，价格低廉，每年正月十五放夜之时，万邦来朝，什么珍奇异宝没有。”

颜微点点头， “ 这么说来，京中严防布阵也不无道理，如果出了差池，圣人必然要降罪的。”

婉娘仿佛若有所思， “ 可不是，像十年前那次活佛失踪，圣人龙颜震怒，下令拆寺千余所，还杀了好多僧人…”

颜微惊得从塌上跳下，捂住了婉娘的嘴，脱口而出斥道， “ 婉娘休要胡言乱语，切记祸从口出！” 言罢才反应过来刚刚情急之下竟叫了二小姐的尊名。

婉娘嘴里发出 “ 唔唔” 的声音，挣开了她的手。看着颜微低头不语的窘迫模样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 安儿，你急什么，这屋里又没有别人，你刚刚叫我什么？哈哈…不如以后都这样叫吧。”

颜微垂着头后退一步， “ 二小姐，那可使不得，方才奴婢一时着急，冲撞了您的名讳，望二小姐恕罪。”

婉娘一听觉得好生无趣， “ 不说就不说罢，咱们这深宅大院，紧张些什么，还怕有人趴墙根听了去吗。” 她像是在说名讳之事，又好像在说当年活佛之事。

颜微仍心有余悸，当年圣人下的 “ 杀沙

佛门令” 京中无人不知。枉死的僧人多达数百人，这一系列针对佛门的灾难持续了五六年，至今大家仍是谈之色变，谁都不敢多置喙一词。

二人各怀心事思索了一阵，眼看着暮色渐沉，到了用暮食的时候。颜微站起来对婉娘福身道： “ 二小姐，天色已晚，奴婢去唤后厨准备些饭食送来。”

婉娘坐在榻上，手指拨着案沿的流苏，轻轻 “ 嗯” 了一声。

颜微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对婉娘说： “ 卢大人回来了，让二小姐前去一同用膳。”

婉娘觉得稀奇，自从大哥调派淮南道后，自己极少与阿爷同桌而食。婉娘与大哥一母同胞，兄妹感情很好，可阿娘去的早，之后阿爷便一直没有另娶。大哥自小就很疼她，给他践行之时，婉娘心中自然有千万分不舍，那日阿爷也颇有感慨，对长子卢治恒说： “ 卢某膝下有你和婉娘一双儿女，此生已无憾。治恒，你且记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以后无论身居何位，都不要忘了君民为先。” 卢主事心中当然也是极不舍的，可一想到此番上任，是为百姓做主，替圣人分忧，心中的失落也排遣了不少。

卢治恒撩起长袍，双膝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 治恒谨记阿爷教诲，待期满归京之时，儿子再在您膝下尽孝。”

婉娘掩面抹泪。待大哥走了之后，阿爷对她说： “ 婉娘，虽说你是自家女儿，但也是要避嫌的，以后若无重大事仪，每日餐食就在自己院里用吧。”

此次阿爷让自己前去，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说，如此想着，婉娘便携了颜微一同往正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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