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大屠杀

话分两头，且说早上6点多，第一批唐子兮等人抵达旅顺，一边七手八脚卸下药品货物，一边向守军出示李鸿章书信文件，又由随行两名山东巡抚派去兵弁做了证明，守军方才接纳。上午7时，幸运号刚卸完货离港，医疗队正找着民夫搬运药品时，日本舰队顺次驶入旅顺湾，在沿岸处往复巡航，同时向老铁山、黄金山、摸珠礁、唠律嘴等各炮台猛烈开炮，牵制清军炮台火力以便于陆军迂回强攻，旅顺总攻开始！

幸运号趁炮台还击时拼尽全力冲破日舰封锁全速返航芝罘。日舰向幸运号发了数炮后也不追击，继续集中火力猛轰旅顺守军。清军方面顽强抵抗，但日军火炮技术精准无比，进攻凶猛激烈，清军抵挡不住四散溃逃，连3日前刚取得土城子胜利的徐、姜、程三位守将也止不住士兵的溃势，眼睁睁看着日军展开围歼。此前李鸿章指示紧急救援的其他各路援军则遇到了金州方面日本占领军的顽强阻击而无法援救旅顺，旅顺危机铁定无法靠外援解除了。虽然大清守军勇是勇了，可专业素质比日军相差太远。清军打的炮弹多不命中，日军则依靠战前大量细作侦察，精确标定了各火力点位置，经仔细的图上作业，精准开炮，完全做到了“发现即摧毁”，打得清军没有一点还手之力。日军海陆夹击，清军顾此失彼，旅顺外围被“剥了洋葱”，层层失陷。在夺取所有清军炮台阵地后，日军与部分清军逐渐转入巷战。见战况胶着，日本联合舰队又向着城内开炮，日陆海军火力一起向市内延伸，旅顺百姓死伤惨重。医疗队一行人措手不及，也跟着变成了需要救助的难民。

攻打旅顺的日军主力是第二军团的第一师团，指挥官是山地元治，此人以勇猛善战、心狠手辣闻名，曾将爱马进献宫内省，以示马革裹尸之决心，出征前为自己举行诀别宴会，还编制了战死名簿，表示不克北京决不回国。此番率部于辽东半岛花园口登陆，轻松拿下金州、大连湾、直下旅顺，一路攻无不克。日军进城后开始大肆搜捕清军，同时将于己可用的人控制起来以便于笼络。日军没费多大力气就攻入了旅顺东、北两边，迅速占领主要市区，大量的老百姓和败军都来不及撤走，被堵在城区内。唐子兮们尚未来得及组织起来就先后走散在混乱之中，邹会长因此不幸被占领军骑兵侦搜队俘虏。

当山地元治听士兵报告说抓获一名俘虏是广东医药协会会长后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位广东的社会名流，他仔细整理戎装后亲至囚牢延请，并亲手为邹会长松绑，然后礼敬有加地搀扶着惊魂未定的邹会长参观了一番军营后请其去师团指挥部共进午餐。按照日军大本营的计略，占领当地后要尽量与清国名流建立良好关系，以便于日本实现利益最大化。席间，山地师团长试图在心理上使邹会长屈服。

“邹会长，适才参观我军军营有何感想？”

山地元治和其他日军细作、军官一样，中文说得都相当的好。这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而是日本对外扩张的战略需要以及他们要展示个人实力的虚荣心使然。

“贵军队伍严整、器械精良、操练得力，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是威武之师。”邹会长尽量以平静的语气来回答山地。

“那会长先生又觉得贵国军队比之如何？”山地接着问。

“我大清国之军队器械不修、文恬武嬉，从军官到士兵普遍上阵两杆枪，当兵只为吃粮活命，从未有过爱民之心，无论行军至何地皆如蝗虫野彘一般，夺人屋舍、淫人 妻女，非尽糜百姓衣食不可，简直与土匪山贼无异。辽东连年水灾，清军于百姓不但毫无助益，反倒害其雪上加霜！一遇外敌侵掠则如鸟兽散，一触即溃，甚至连同外敌一道掳劫百姓之财物。即便军中偶有忠勇之将帅视死如归，却于大局于事无补。”邹会长回答。

“如此，我军岂不是成了解救贵国百姓的仁义之师？蔽国天皇陛下志存高远，曾诏曰：‘朕与百官诸侯相誓，意欲继承列祖伟业，不问一身艰难，亲营四方，安抚汝等亿兆，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我军奉天皇诏令兴仁义之师征伐四方，旨在向世界诸国展示日本之雄壮。邹会长乃大清国医中翘楚，于南粤医界也是一呼百应之泰山北斗，令余钦佩之至！我军在出征前已充分考虑到战争之惨烈，率先建立了完整的战地医疗，邹会长何不与贵国其他有识之士一道效忠明主，发挥所长为我军伤员医疗诊治，以缓解兵士们伤痛之苦，令他们亲人不为之忧心呢？届时，天皇陛下必定裂土封疆，许以阁下无尽的荣华富贵，与吾等并列朝堂之上，此亦不失为堂堂伟男子也！”

邹会长垂下头沉默一下，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山地长官溢美之词加之本人头上实是太过。其一，本人医术并不高明，蒙南粤同行抬爱才勉为其难承此旁末之职，空有会长之虚名而已。日常治个伤风感冒或许可以，但这子炮利器之类的战伤却是一窍也不通，若是胡乱行医治死了贵国军人可就不好了；其次，贵国既然已有自己的军医，外来之人实在不便插手干涉，众所周知，医学须辨证施治，得依照伤患之人籍贯、水土、习惯来制定医治之方，且贵国军民身体器官之构造皆与人不同，依本人之见，我大清国的医师多半是治不了贵国伤患的；其三，贵国大军犯境，我等若是出手协助，岂非成了通敌叛国的汉奸？这可是要被写入史书遗臭万年的。本人浑浑噩噩了一世，不过勉强温饱，人生至此早知荣华富贵与我无缘，于功名利禄已无所求。但只一个毛病，就是惜名，不想因此落个汉奸的名声，无颜去见家乡父老。还望师团长体谅本人之难处。”他拒绝了山地的劝诱。

山地元治把军刀往桌上一拍，冷冷的说了句：

“难道阁下不怕死吗？”

邹会长吓得赶紧磕头如捣蒜，浑身直冒冷汗，哆嗦着声音回答：

“怕啊！试问世上谁人不怕死呢？非本人不愿意呀，只是本人这三脚猫的医术确实于贵军无甚帮助，望师团长千万体谅啊！”

“邹会长誓死不从不愧为义士也！也罢，文明的军队，不会强迫别人，但余是不会让会长从容赴死的，只会让阁下清晰地看到余之顽强意志！此时将近中午1点，三小时后若会长还不答应我军要求，那我军只得在旅顺大开杀戒，除妇孺外一律不会放过，直到阁下回心转意为止！余有得是耐心，阁下可以在此处随意进出，物品随意取用，有事可以吩咐士兵去做，他们在不违反军纪的情况下可以满足阁下任何要求，只是阁下却不得离开旅顺，阁下一日不从，余就多杀一日，直至旅顺再无一个活物！”

山地嘴上这么说，却叫来卫兵把邹会长所有的饭菜都撤了，自己也大步出去执行军务，只留下邹会长一人如脱线木偶般惊恐地瘫坐在师团指挥部。

山地出来后立即下令炮队暂缓炮击城区，避免误伤入城部队。其他各部一面在旅顺周边扫荡，继续攻占清军各炮台阵地并向旅顺西面纵深挺进，一面对城中居民以及逃难的人施以怀柔，对“顺民”分发良民证和少量食物以稳定秩序。侦搜队则搜索旅居的外国人，依照早已定下的隔离办法严格限制其行动，防止他们泄露军机。如此一来，城中秩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短暂恢复，此时正好是郑鸣冲进城里的时候，她得以暂避日军无差别炮击的危险。日方随军记者受命奋笔疾书，提前赶出当日新闻报道，让国民第一时间知道天皇武德充沛，兴仁义之师势如破竹，王师只用一天就轻取了李鸿章精心构筑的远东第一要塞云云。

当时有两种人表现最让人印象深刻，一种是受千百年封建制度压迫，又屡次遭其他民族统治，看惯了天下风水轮流转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唏嘘历史，不甚在意谁来统治国家，只求当个顺民活下去就好的人；另一种是受封建思想和传统儒家思想熏陶的人，愿意舍生忘死奋起反击，如邓世昌、左宝贵和那些自动转入巷战顽强阻击的清军士兵，他们或是很有文化，又或是没什么文化，但他们都知道岳飞、文天祥，知道戚继光、余大猷，知道顾炎武、史可法，知道忠君爱民，知道以身报国这些事。可“国”又是什么呢？当时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理解。这样的情况下，和后世苏联卫国战争时那种在逐个街道逐栋楼房和侵略者顽强抵抗的风格就不同了，旅顺城内发生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当时的旅顺是一个有着两万人口以上，具有街道、路灯、自来水、电话线等基础设施的现代化要塞城市，不可谓不前卫。此时的大连还是个小渔村，所以后世有“先有旅顺，后有大连”的说法。旅顺虽然基建比较先进，但仅属于朝廷颜面和北洋势力专用，与百姓居民并无什么益处，大部分老百姓还是住在条件极差的土坯房中，有些人则更穷困。日军士兵识字率比较高，大量的战场日记里记载了当时在清国的感想感言，过去那个让日本钦佩万分的华夏文明被他们嗤之以鼻，唯独却对“炕”这个东西十分赞赏。

郑鸣骑马冲进旅顺后幸运地没受到炮击，但城内仍处于战场状态，到处都零星地发生着巷战，时不时还看到日军巡逻队在远处扫荡。此时的旅顺实际上已可宣告被日军占领。山地正命令日军记者赶稿，争取晚报前在国内发出新闻。城里侦搜队一边做着最后的“清理”，一边实施“亲善”。“安抚”得力，外逃在明显减少，甚至不少人怀着侥幸又回到了城里。雨雪暂停，天上阴云密布，郑鸣也不知该去向哪里，下了马后放开让马儿随意溜达去了，自己则跌跌撞撞一路沿着泥泞的街道蹒跚地走着，试图找寻子兮的身影。她红着眼睛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幕幕荒唐景：

人们对路边暴露的尸体毫无顾忌，大胆剥去衣裳财物据为己有；

士兵们躲在街角偷偷换掉服装，藏在百姓中；

不少商店门外写上了洋文，让日军以为是外国财产；

有人听逃难来的人说“日军有米粮分发”后主动向日军示好请求恩惠，向日军鼓掌喝彩，称自己是顺民、良民；

有人主动捡起清军丢弃的武器却不是反击日军，而是去找邻居报私仇；

日军抓到假扮百姓的清军后当场砍头处死，居然有人围观喝彩；

炮火未定，城内有人已经开始推销烟土并向日军招揽生意；

日军不但有在清国雇佣的中国军夫，还有一大批从朝鲜带来的朝鲜炮灰军团，他们对老百姓的欺凌比之日军更甚...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郑鸣行至中新街集仙茶楼附近时，隐约看到远处几个日本兵鬼鬼祟祟地拿着几颗黑咕隆咚的球状物体，一个个插在一排栅栏上后迅速散去。此后行过此处的其他日军无不发狂咒骂，不是拔刀就是鸣枪，疯狂的行状甚是骇人。她悄悄地接近过去才发现，原来插在栅栏上的是一颗颗被剥了头皮的人头！

也许日军是误以为见到战友被人枭首示众，杀红眼的它们怎能冷静？难怪它们见了会突然愤怒暴起。这直接点燃了日军的复仇怒火。善良的她看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战友的人头摆出来示众，自己人为何见了会发狂？

原来，这一切都是日军第一师团长山地元治的安排。在刚发布下暂缓炮击指令没多久，山地元治忽然又想起几日前在土城子战斗中吃下的亏，心中一股怒火烧了起来，他决定将一个恶毒的想法提前付诸实施！以此逼迫邹会长屈服，逼迫大清国屈服！

他秘密唤来几位亲兵，附耳下达了命令，几位亲兵点头闪身出去了，将阵亡日军士兵的脑袋切下，摆在旅顺显眼处示众，以激起士兵们的怒火，使屠杀合理化，为惨案找个貌似说得过去的理由，好堵住悠悠众口。这一来，刚回到旅顺和未逃离旅顺的人们可倒血霉了。在山地元治精心策动下，旅顺大屠杀就此毫无征兆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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