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二十载，一囚徒

画眉见石壁上竟打开一个洞口，亦觉匪夷所思，来不及多想，已被宋南楼一把拉进洞中。

刚至洞口，一种腐烂味道夹杂着阴森气息一下子涌了过来，差点令她窒息。画眉朝洞里打量了一眼，见石壁两侧皆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头皮一麻，洞中便瞬时暗了下来，接着眼前一花，已是漆黑一团，只觉那苔藓之中似有无数条青虫蠕蠕而动，思来更是毛骨悚然。

画眉心中恐惧，此时连颈中和胸前的新伤旧痕，亦毫无所觉，只下意识地紧跟着宋南楼，不知不觉间，已拉住他的衣衫。而宋南楼扔掉手中钢刺，却也并未将画眉拂开，只是一言不发，似夜能视物般，大步沿阶而下。

宋南楼一手抱着如意夫人，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如意夫人的长发，画眉心中竟没来由地一痛，苦命鸳鸯亦是世上一苦。

画眉在黑暗中随着宋南楼走了几步，极力镇定心神，眼睛已渐渐适应，目之所及虽仍是黑乎乎一片，却已隐约能看见脚下轮廓高低不平。

又走数步，两侧石壁间忽地现出一对圆玉般的珠子，皆如婴儿拳头大小，竟是隐隐放着绿光。画眉借着毫光，极目望去，已渐渐看清脚下石阶，见层层石阶似已改为旋转向下，而下不见底，深不可测。画眉虽恐惧更甚，却已悄悄放开了宋南楼的衣衫。

两人继续下行，画眉见隔不几步便有两颗绿珠镶在壁内，一路上竟是数不胜数，不禁暗暗咋舌，此等明珠，即便一颗已是难求之物，为何在此地竟弃若敝屣，多如萤火。

走了约莫盏茶光景，画眉正胡思乱想，忽觉一阵微风拂面，抬头见数十颗明珠如七彩琉璃般高悬夜空，已分明感觉出面前一片空空荡荡，显是开阔至极。

画眉忍不住心道，我们竟然走到地面之上了吗？他这是要去往哪里？转念一想又是不对，一直向下，又如何会走到地面？

宋南楼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走到不远处，迅速将数支火把燃起，一片开阔场地渐渐飞入眼帘。

只见场地中央，十数级白玉石阶围着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正中矗立着一根黑漆漆的铁棒，画眉抬头望去，竟看不清高有几许。心下不由暗自震惊，这里竟藏着一座宫殿吗？

画眉环顾四周，隐约见远处石壁间似有数道铁门，每道铁门上方均有一块石牌，却看不清写了何字。画眉心道，这里便是那藏宝之处了，那些铁门之后，定是放着前朝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转眼见身旁不远处立有一块石碑，心中一动，见宋南楼蹲在地上，抱着如意夫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推胸过穴，似已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便悄悄躲至石碑后面。

宋南楼好一阵忙活，只听得轻哼一声，宋南楼狂喜道：“如意儿……如意儿，我的如意儿，你……你终于醒了！”宋南楼喜极而泣，说到后来，声音已自颤抖起来。

如意夫人定定地望着宋南楼，停了半天，方道：“南楼，这是哪儿？我是在做梦吗？”如意夫人说着，伸出柔荑，轻轻抚摸了一下宋南楼的脸庞，泪水已无声滑落。

宋南楼柔声道：“这里是驿馆地宫，除了我，谁也无法进入，你放心就是。”

如意夫人轻轻“哦”了一声，如梦呓一般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都快将你忘记了。”

宋南楼道：“我知道你早晚必来，可没想到一等便等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你过得如何？那狗贼有没有欺负过你？”

如意夫人惨笑一声，道：“你和我都按照我父亲的心愿苟活了下来，可我活到今天，竟没有一天快活，我好后悔。”

宋南楼道：“如意儿，你快说与我听。”

如意夫人点了点头，沉思片刻，轻声道：“你那日将我送去大营，我只在大营住了几日，便被送回王府。王爷暗地里命大夫人宝珠监视于我，宝珠本就心胸狭窄，加上对我心怀妒忌，且又有王爷授命，更是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我想着父亲之命尚未完成，便忍了下来。后来我发现我竟怀了世儿，想着王爷无后，若我怀的是男丁，或许，完成父亲之命会更顺利些。”

如意夫人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接着道：“或许我鬼迷心窍，当时，找了许多和尚道士画符念咒，布坛做法，亦毫无作用，是啊，世上又哪有女儿变男丁的灵方。”

宋南楼道：“外界盛传那狗贼想男丁都快想疯了，他却为何不再纳妾续后？”

如意夫人道：“我入王府第二年，他生擒厉虎丘，却被厉虎丘伤到……伤到了那里……再也无法有后。”

如意夫人说着，脸上忽地羞红一片，已低下头来。宋南楼喜道：“恶人自有恶报。如意儿，你若喜欢男孩，我们便一起生。”

如意夫人脸儿更红，画眉远远听见，亦是羞不可抑，心道，这些疯话，又怎可让外人听见。

如意夫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躯，又往宋南楼怀里靠了靠，小声道：“他生擒厉虎丘，自是立了大功，可我父亲想是自知苍鹰大势已去，便自刎殉节，你说，我是恨他不恨？”

宋南楼点点头，道：“我恨不能食他之肉，回头我便去杀了他。”

如意夫人尖叫一声，道：“不行。”说完，顿了一顿，接着道：“他是我的夫君，是世儿的阿爹，我不许你去杀他。”

宋南楼柔声道：“好，你不让我去，我便不去。”

画眉突地鼻头一酸，不知道将来，也会不会有人也对我如此之好。

如意夫人道：“我父亲亡时，恰好我即将临盆，他却故意将此事说于我听，我听后痛不欲生，生世儿时，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宋南楼听后浑身颤抖，显是心中怒极，骂道：“这狗贼简直畜牲不如。”说完，却呆了一呆，接着道：“我送你去大营时，我两人恰好刚有夫妻之实，那狗贼是不是以为世儿是我的孩儿。”

宋南楼说到这里，只觉脑中一阵晕眩，心中一道声音突如巨雷般响起：世儿莫非是我的孩儿？

宋南楼念及于此，心中亦不知是喜是悲，却觉精神倍增，喝道：“世儿竟是我们的孩儿吗？”

如意夫人脸儿一阵惨白，画眉亦是心头砰砰乱跳，心道，你这副模样，倾世妹妹又怎会是你的孩儿。

只听如意夫人道：“”你不许再问这个问题了。”

宋南楼一阵失落，只觉突然之间浑身无力，却仍是沉声道：“好，我不再问这个问题。”

如意夫人伸出一只手，将宋南楼胸前的一颗扣子轻轻系好，道：“”南楼，或许，自你将我送进大营那天起，我便该死了。”

宋南楼摇了摇头，颤声道：“我不许你死，你当日已答应了我的。”说完，便又紧紧抱住了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勉强一笑，泪水却不停地流了下来，宋南楼忙不停地为她轻轻擦去。如意夫人道：“世儿出生后，我便想了无数法子，终于说服了他，让他保住了我儿时的家园，其实，那时我便该死去了。可是一想到我的孩儿，我又总狠不下心去，我便日日盼啊……盼啊，盼着我的孩儿快快长大，如今，她终于长大了，我……我却再也不想活了。”

宋南楼嘶声道：“如意儿，你莫再说傻话，稍时，我便带你离去，外面那些鸡零狗碎，我还未放在眼里。”

如意夫人道：“南楼，这二十年来，我日日想你，念你，可不知为何，念到后来，只有在梦里才能想起你的模样，我便想，是不是我们已走到了尽头，我真怕有一天，连梦里也没有了你的影子。前些日子，我总梦见你被人追杀，走投无路，浑身是血，近几日，又总梦见我父亲在九泉之下，孤苦伶仃，才决定前来，为父亲上一次坟，这却也是我第一次为父亲上坟，真是不孝至极。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又遇到了你。”如意夫人说完，已轻声哭了起来。

宋南楼嘶声道：“侯爷他老人家忠肝义胆，早已成神，又怎会孤苦伶仃。我在此地苦守你二十年，才是真的孤苦伶仃。”

如意夫人使劲点了点头，泪水早已如大河溃坝，两人抱头痛哭了一会，方渐渐止住悲伤，只听如意夫人缓缓说道：“我与父亲均对你不住，等来世吧，来世你带我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给你烧火做饭，铺床叠被，生上一堆我们的孩儿，哪怕吃糠咽菜，也是好的。”

宋南楼道：“我不等来世，来世若我不识得你，可怎生是好，我岂不是又会孤苦伶仃。”

如意夫人道：“我若死去，也定会拿你的剑前去，用你教我的那招偷心一剑，将那孟婆杀掉。你说过的，那招偷心一剑，天下无敌，一个老婆婆又怎会是我敌手。杀了她，我在奈何桥边等你便是。”

如意夫人说完，与宋南楼相视一笑，只觉绵绵往事，甘苦齐至，两人又用力拥在一起，却又觉满心苦涩，悲不能抑，瞬间情不自禁，大哭起来。

画眉见二人又哭又笑，如疯癫了一般，不知为何，心中却升起庄肃之意，泪光闪烁间，亦止不住地想，若我爱上他，是不是也会如此。

忽听如意夫人“咦”了一声，奇道：“你的剑呢？因何不见。”

只见宋南楼一按腰间玉带，一柄森森长剑，已持在手中。宋南楼道：“任平生不许庶民与下等官吏持剑，我也只好隐藏了起来。”

如意夫人伸手接过长剑，发了一会呆，喃喃道：“你带我离去，又能去到哪里？”

宋南楼闻听如意夫人似有意跟自己归去，精神大振，道：“我朝重明太子当年由天阳王护送至琉璃岛，二十年苦心经营，早备下兵马，已准备面南登基，重启国号，太子业已颁来密诏，命我寻你回去。”

如意夫人却毫不关心什么太子登基之事，轻声道：“琉璃岛，琉璃岛，好美的名字，那又会是什么地方？”

宋南楼道：“地处汪洋之中，身在南疆之南，那里万木森森，长岭峰峦，鸟鸥齐鸣，碧海蓝天。”

如意夫人出了一会神，忽道：“南楼，你且告诉我，父亲的坟冢究竟设在哪里？当日境况又究竟如何？”如意夫人说着，已从宋南楼怀里坐了起来。

宋南楼苦笑一声，道：“侯爷成神后，家中奴才乱作一团，到处乱抢乱拿，我出手阻止，没想到奴才中竟有国主密卫，那些人均已抢红了眼，便一起围攻于我，我孤掌难鸣，只好翻墙逃跑。待那些奴才走后，我又返回家中，谁知侯爷的一众亲属又勾连附近百姓而来，我只好又化作残疾之人前去点化此地一人，我知那人兄长乃是凤凰名将百里冲，在此地颇有威望，由他出面，定能稳住局面。那百里巨果然没有负我所望，将此地保护了起来。我见附近百姓仍有不甘者，担心他们去而复返，便在夜里装起鬼来，白天便去坊间散步传言，言说此地有鬼，这样一直闹了月余，方再也无人接近此处。”

宋南楼看了一眼如意夫人，见她听得入神，接着道：“后来，我将侯爷的仙体装入棺椁，安放在了这地宫之中，就在那道门的里面。”宋南楼说着，朝一道铁门一指。

如意夫人站起身来，便踉踉跄跄朝那道铁门奔去。画眉心中好奇，悄悄探出头来，欲看个究竟。

如意夫人由宋南楼扶着，恍恍惚惚走到那道铁门前，只听“当啷”一声，手中长剑掉在地上，如意夫人已伏地大哭，宋南楼亦跟着跪了下来。

如意夫人初闻宋南楼言说父亲奴才中竟有国主密卫，想是苍遁宵对父亲所托之事，终是信赖不得，越想越是心寒，越发觉得父亲不值，止不住越哭越悲。待得良久，如意夫人似是累了，渐渐没有了声响。

宋南楼柔声道：“如意儿，今日是侯爷忌辰，即便你不前来，我亦会来祭奠一番。你莫再伤心了，再哭可就哭坏了身子。”

如意夫人掏出一块绢帕，朝颊上擦了一擦，沉声道：“南楼，苍鹰之事，莫要再提，那琉璃岛你一人回去吧。”

宋南楼大惊失色，不由心中痛极，泪水扑簌而下，悲声道：“这么多年，我无数次想去西川寻你，就怕惊扰你的生活，可我今日已知，这二十年来，你并不快活，我又怎会让你返回那狗贼那里。”

如意夫人道：“你葬我父亲，已是大恩，今日受我一拜。”如意夫人说着，已跪了下去。

宋南楼大惊，亦忙跪倒在地，心中却越发悲伤，说道：“你适才说得来世，可还算数？”

如意夫人道：“今生我已是不洁之身，怎配与你一起厮守，只好等到来世，再为你守身如玉。”说完，悲从中来，又是伏地痛哭。

宋南楼嘶声道：“我不要你为我守身如玉，哪怕你今生出身青楼，我也断断没有半点嫌弃。”

如意夫人止住悲声，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宋南楼，突然扬起手来，“啪”地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宋南楼脸上。

宋南楼呆在当地，心里缩成一团，又觉如意夫人突地猛扑过来，紧紧抱住自己。如意夫人哭道：“你打过来，快打过来。”

宋南楼道：“傻丫头，我又怎会舍得打你。你若真想着来生，今日了我一个心愿可好。”如意夫人只觉一腔悲苦，堵得已说不出话来，只得使劲点了点头。

宋南楼道：“今日，便让我与你在侯爷面前拜了天地吧。”说完，痴痴地望着如意夫人，双目却泪如雨下。

如意夫人点点头，拉起宋南楼，转身便朝埋葬父亲的铁门跪了下去。

宋南楼心中狂跳，却又觉心中半是苦涩，半是迷茫，晕晕糊糊跟着如意夫人磕了三个头后，只听如意夫人惊叫道：“那是谁人？”

宋南楼知如意夫人被自己抱入地宫时已晕了过去，自不知画眉亦在此处。只道是画眉惊到了她，闻言不禁转过头去，却并未见得一人。耳旁听得风响，心中大骇，再转头时，只见如意夫人已将自己那柄长剑插入胸前。

宋南楼魂飞天外，崩溃一般手足无措，大哭道：“你这是为何？你这是为何？”说着，手忙脚乱地想要为如意夫人止血，情急之下却又总不得法，只沾得满手满身皆是鲜血。

画眉听到宋南楼惊呼，知事有不妙，探头见如意夫人倒在地上，心中大惊，忙快步赶来。

画眉奔到两人近前，朝着如意夫人肩胛与肋下用力按了几按，鲜血流速竟减了许多。画眉长岀了一口气，道：“这是画师伯传授给我的止血之法，可画师伯说，此法不会长久，须赶快想个办法，救夫人出去。”

宋南楼点了点头，正待抱起如意夫人，却听如意夫人尖叫道：“住手。”宋南楼闻言，果真停了下来。

只见如意夫人面如白纸，呼吸已粗重起来，却是朝着画眉道：“你是个……好姑娘，谢谢你，能让我把话说完。”

言毕便闭上双目，似在积攒力量， 如意夫人喘息了几口气，方轻声道：“南楼，我知你心中所想，又怎会让你死在我的前面……我说过，我要去奈何桥边杀了孟婆，在那儿等你。”

两人情深意重，心灵相通，均知对方心意，更是悲痛欲绝，宋南楼忙镇定心神，柔声道：“你切莫说话伤神，我这就救你出去。”

如意夫人摇了摇头，道：“不要再浪费时间，让我把话说完，明明白白地走掉。”

宋南楼抱着如意夫人不敢再动一动，如意夫人忽地展颜一笑，接着道：“明月千千愁，偏偏照南楼。这是当年你写给我的诗句。刚刚我好开心，你也别再愁了，好吗？只是不知道父亲还会不会怪罪我们。”

如意夫人说了这么一番话，似已累的不行，额间满是细细的汗珠。宋南楼热泪滚滚，却也未再发一言。

如意夫人又闭目歇了一歇，睁开眼睛道：“我刚刚那一剑，用的正是偷心一剑，你……不怪我吧。”

宋南楼不停的摇着头，心中懊悔万分，后悔为何当初要教她这偷心一剑。

如意夫人喘息几口，双目却明亮许多，道：“南楼，那一日，你教我偷心剑法，便已经……将我的心偷走了。”

如意夫人努力说完，双目已渐渐无神，却抬了抬手指，宋南楼忙抓了过来，搂在怀里，只听如意夫人喃喃说道：“蝴蝶，好多蝴蝶……南楼，我父亲来了……”如意夫人说着说着，声音已细不可闻，转眼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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