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婆婆将两人带进了一个房间，之后几人一直沉默相对，婆婆不说话，也不让无情说话，就这样，几人一直坐到了戌时。静坐的时候悦心打量了一下周围，这间房子不光是从外面看起来老旧，里面也的确很破烂，家具就只有一张床，床边有一个坏了一扇门的柜子，旁边有一张破脚桌子，唯二的两张凳子被悦心和无情坐着，一旁的角落里堆着几个红薯。在等的时候，婆婆的孙子吃了一个烤红薯就上床了，不久就睡着了。戌时一到，婆婆情绪一下子崩溃，低声啜泣起来。无情琢磨不准该不该出声安慰，就偏头看向悦心。悦心偏耳凝神静心听了听，发现周围开始悉悉索索的出现声音，想来是这里的什么特殊禁止解除了。

于是她冲无情点了点头。无情放下心来，起身走到婆婆面前，将一串佛珠挂在了她的脖子上，“老人家，我们二人的确出到此地便碰见了集市上的那一幕，我乃一位佛修，这串佛珠是大悲寺住持开过光赠予我的，兴许可以帮到您。”

婆婆呜咽了一会儿才对他们说话，“你们外人快走，快离开这里，这里是被诅咒之地，不祥啊。”无情皱眉，“不祥之地？如何不祥？是‘他不喜欢吵’的那个‘他’吗？”婆婆猛摇头，“不能说，不能说！”　嘿，这老婆子！悦心上前插嘴，“有什么不能说的？万一你说出来我们能帮你呢？”“帮不了的，帮不了的！”婆婆说完一头倒在床上紧紧抱住自己的孙子，竟是要睡觉了悦心和无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凝重，这个村子可真是好生奇怪。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们出去看看。”　“好。”悦心起身往外走。两人脚步都非常轻，几乎没有声音，婆婆家的门被缓缓打开。　门后，画面骤然改变，和白天的鸦雀无声完全不同，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从屋里出来。去哪里呢？

有人去了地里，翻种、耕耘，还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小声地说话，无念细听才能勉强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要知道，修行之人的五感是远高于普通人的。由此可见，他们交流的声音到底有多小。“你种的核桃是和我家的有什么不一样吗？为什么吾主不拿我家的？”

“我也没想到，我家是当真拿不出什么了，迫不得已才拿了出去，毕竟谁想死啊，谁知道吾主一下子就看对眼了。就是可怜了大虎子吞了刀，他爹这下莫不是给他收尸去了吧？”谁知道？不是谁都有那老婆子有本事的，独得吾主青睐，不然她们娘孙活的到今天？”　“可不是，偏生除了她的吾主谁也不稀罕。”　……无情和悦心听得一头雾水，对这里发生的事更加疑惑不解了。但两人又不好直接上前去问，以这里人小心翼翼的生活态度来看，就算问了也不一定问得出结果，看婆婆就知道了。

“怎么办？”悦心做口型对无念说道。无情眉毛皱了一下，再次去往白天的那个集市，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去找那个给自己孩子收尸的虎子爹。两人白天没有见过虎子爹，不懂在这里是有什么特别的挑选人的规律，毕竟连婆婆以及她孙子两人如此极端的年纪都要上集市，但当两人到了之后，也许明白了一点。因为虎子爹没有脚，是一个瘫痪的人。这样一个垂垂老矣又身患残疾的人如今伏在自己儿子身上嚎啕大哭。他身边没有其他人，他是怎么从家来的，者不难猜测，靠着双手一步步爬至此地。　“阿弥陀佛。”无情冲着尸体一拜，席地坐下念诵经文，超度这一位亡灵。悦心瘪嘴，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小和尚随时随地散发的佛门气息。她走进尸体，在虎子爹身旁站定，但虎子爹毫无所动，依旧泣啼不止。悦心透过虎子爹打量虎子的尸体。尸体出事离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就变凉变硬。而且虎子是因为吞刀致死，从脸颊到胸腹全都是血淋淋的撕裂伤口，暗红的鲜血淌在地上早已凝固。

虎子爹哭够了，擦掉眼泪，一只手穿过虎子的头，另一只手撑住地面，想将虎子上半身撑起来，奈何他自己双腿无力，虎子身体小幅度倾斜了一下就立刻落在地上。

“呜呜……”虎子爹无力的扑在地上，手接连在地上锤了好几下，发出无助的哭声。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人家，我来帮您。”无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念完了佛经，无声地站在虎子爹身后。虎子爹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止有他和他儿子，还有其他人，　无情上前托起虎子的尸体架到自己背上，别看无情身体比不得虎子健壮，但力气绝对不小，背虎子绰绰有余。但虎子爹他就没办法了，得交给悦心，相比于血淋淋的尸体，残疾的虎子爹应该更容易接受。虽然悦心依旧不情愿，但还是施了道法力将虎子爹架走了。在虎子爹的带路下，两人脚程很快的就到了目的地。路上无情在地上看见了不少血痕，是虎子爹一路爬过来留下的。幸好虎子家离集市不算远，不然这位老人可如何爬那么远？虎子家和婆婆家都是差不多境地，房子藏在竹林中，破旧是肯定的，但还是能看出有人生活的痕迹。家中设施比较简陋，但院子里整整齐齐的码着劈好的柴火。但木头都不大，也许是担心劈柴时发出过大声响。但如今虎子走了，留他父亲一个人在世可怎么活下去？特别是在这样诡异的一个村子里。本来无情是想将虎子尸体放置在堂屋的，但虎子爹坚持要放进里屋的床上，无情没有反驳老人。

里屋有两张床，挨得很近，一张上面堆放着衣物，另一张上面则有夜壶，盆子等物品——为虎子爹准备的。虎子的确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此时已经是子时，夜深了。无情道：“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虎子爹沉默良久，就在无情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虎子爹开了口，“都是冤孽，是诅咒，是轮回。”

冤孽？诅咒？轮回？在虎子爹的讲述下，一个被这里的人口口相传，心知肚明，却不能外传的故事浮出水面。原来，这里本叫鹊桥镇，是一个远近闻名情侣相约的好地方。鹊桥镇上不但有一座鹊桥，还有一座鹊桥庙，庙里种着一颗连理树，足足有十个汉子怀抱那么粗，传闻在连理树下许过愿，在鹊桥上发过誓的情侣都能永生永世在一起。

有一天，鹊桥镇上来了一个小乞丐，一个算命老先生说他是一个煞星，所以没人愿意帮助他，小乞丐连饭也讨不到，就在要饿死的时候，鹊桥庙里的住持收留了他。庙里的其和尚也告诉了住持关于这个孩子的传闻，老住持却只是笑笑，依然将他留下。既然是住持发话，其他人也不再为难他，只不过告诫他让他白天不要出去，怕冲撞了来还愿的香客不然就会把他赶出去。小乞丐做梦都想有一个容身之所，自然将这个奉为信条，严于律己，外地香客不知有小乞丐的存在，但本地人却明白，但也不说破。老住持对小乞丐极好，小乞丐时不时就会扑到他怀里去撒娇。但某一天意外还是发生了，老住持生病了，不过他一直瞒着其他人，今天终于被小乞丐发现了。师兄们都在应付香客，小乞丐找不到人，只好自己下山去买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在连理树下撞到了一个人，那是一对年轻是情侣，誓言被打断，男子生气地皱眉，但看见是一个小孩子，特别周围许多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所以也不好发作。小乞丐看见冲撞了人，吓得脸都白了，捡起药后撒腿就跑。

男子并没有为难小乞丐，但周围的人仍是议论纷纷，他纳闷儿的凑过去听，发现都是说些什么“天啊，被小煞星冲撞了，不得霉到底？”“我看不光要倒霉，你没见他誓也没发完吗？我看这桩婚事也多半要吹。”男子越听越生气，牵着自己的小娘子走了。后来没过多久，庙里是师兄们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因为小乞丐出发点是好的，所以也就批评了他几句，没有过多为难他，而是去为难住持了——让他生了病也不报备！但这件事没过多久就又重新被人们挂在嘴边，因为来鹊桥镇的游客肉眼可见的开始减少了。人们找不到原因，便在私下里说都是因为鹊桥庙收留了那个天生煞星的小乞丐，真正压垮鹊桥镇人的还是当初被小乞丐冲撞了的那个男子。

男子不是鹊桥本地人，回去后不久，他的小娘子就要和他分手，然后光速嫁给了别人。男子越想越不对劲，之后猛然想起了在鹊桥镇上听到的话——被煞星冲撞了，婚事也多半要吹。他郁郁不平，就将错一股脑儿怪在了冲撞他的那个小乞丐身上，于是带着一批人去鹊桥庙要说发。到了之后才发现鹊桥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鹊桥庙了，因为他已经不灵了。有了男子带头，一大堆在鹊桥庙连理树下许过愿，在鹊桥下发过誓但最后却没有如愿以偿的人们全都将错怪在了小乞丐身上，怪在了执意收留他的住持身上。最后，鹊桥庙被烧了，连理树被砍了，师兄们也走了。鹊桥镇上再没有一个叫鹊桥庙的地方。小乞丐泪流满面，跪在老住持身前一连磕了好几个头。老住持将他扶起，轻声安慰，“孩子，这事不怪你，世人皆有劣性，想天上掉馅饼，想不劳而获，犯了错也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将它推到别人身上去。鹊桥庙不是神，连理树更不是，一段好姻缘是靠两个人共同去维系的，而不是许个愿，拜个佛就能高枕无忧。鹊桥镇的人享惯了安逸，此时也该美梦落地了。”

小乞丐不再哭泣，而是顺着老住持的目光看过去，那是鹊桥镇最繁华的一条街，临近鹊桥，此刻千家万户点亮了灯笼，等待游客们上门，天上繁星闪烁，亮光交相呼应。后来，不过是新旧更迭，一座城镇被另一座城镇取代，退步，没落在所难免。但和其他变迁不同的是，人们找到了机会把过错推给别人，比如带来霉运的小乞丐，再比如，收留小乞丐的老住持。　老住持很老了，身体本就不好，人们的谩骂声不能摧垮他，但一场风寒轻轻松松就可以。他病了，除了小乞丐谁都无动于衷。他们没钱买药，破烂的鹊桥庙是最后的栖身之所。不再有人虔诚地前来许愿，也不会有人奉上香火，没有人记住曾经千千万万的情侣相携来到这里许下一生抑或生生世世的愿望，之后步入成亲的殿堂，幸福且美满。但千千万万的人记住了鹊桥庙此刻的狼藉，记住了它不显灵的事实。鹊桥庙、连理树，它们都不灵了！可能它们从来就没有灵过！这样的认知在短短几天中居然深入人心。小乞丐没钱买药，他也曾试过走进商铺去讨要，求他们施舍，但冷嘲热讽已经是他收到的最好结果，人们仿佛一夜之间就能忘掉曾经的善而专注于眼前的恶。

没有药还不是最坏的事，最坏的还是他们没有吃食。一顿两顿不吃还能捱过去，一天两天不吃呢？一个小孩，一位老人，买不起也讨不到。　所以还能怎么办？去偷去抢？没错，只能偷只能抢。小乞丐每天天不见亮的时候就偷偷下山，有时躲在草棚里，有时为了方便还会躲在人家的摊位下，趁人不注意，偷个包子，抢个馒头，或者去地里偷挖个番薯，拔株小白菜。他的一举一动越来越招人嫌。可能一开始人们见他还是翻着白眼躲远点儿，后来慢慢的，他变成了过街老鼠，整日整日的一身伤。老住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郁结难排，病得更严重了。鹊桥庙风雨飘零，颓圮不堪，奄奄一息，它也快倒了。这时，一个外乡人路过，在鹊桥庙借宿一宿，在了解到老主持的病情之后，给小乞丐留下了一些银子，银子不算多，但可以解燃眉之急。小乞丐欣喜若狂，揣着这些钱疯了般跑下山，他有钱了，可以给老住持买药了。

药店老板是个刻薄的人。“你个小丧门星哪儿来的钱？不会是去偷的吧？”小乞丐嚅嗫道，“不，不是，这钱是别人给的，药，我想买药。”　“别人给？我怎么不知道谁这么好心，怎么没人给我？”　“真的是别人给的，我没有偷，我想买药。”“给谁买？老和尚？那老和尚终于快死了？我就说嘛，收留你个丧门星的人能活多久，你不看看你，来了我们鹊桥镇后，鹊桥庙烧了，连理树不灵了，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也不来了，你自己说说你把我们鹊桥镇的人害得好苦？”　小乞丐握着钱币的手一紧，他不是第一次听这种话，从小到大，他都是在这样的谩骂声中长大的。可是老住持却不是这样说的，他告诉自己这不怪他，不是他的错，他也就仅仅是个普通人而已。　小乞丐再一次将手中的银子递出去，“我想买药。”药店老板嘴角一勾，“买药？不卖！”他巴不得这老和尚和这煞星早死早好。

小乞丐将银子一收，打算换个地方，总有人愿意把药卖给他的。但药店老板却不想就这么放他走，“你等等，来了我这儿不得留下点什么东西？”小乞丐心中一寒，将银子护在怀里，警戒地看着他。　老板嗤笑一声，“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稀罕你那几个银子？我不过是想把这银子先从你哪儿要过来再还给被你偷了的那个冤大头。”小乞丐红了眼，“我没有偷，这是真的是别人给我的，给住持买药的！”没有人会听他的辩解，就好像只要烙上了煞星的印记他就不配为人，不配活下去，可笑的是这烙印还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是不是，愿不愿意，承不承担得了，就一句话便断定了他的人生。药店老板叫出来两个伙计，轻轻松松就制服了他，小乞丐跟个蛮牛一样，但依然没有护住他的银子，反而挨了一身伤，然后被丢了出去。

漠视，小乞丐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没人愿意帮他，得到的只有漠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隔壁高楼上咿咿呀呀的传来小娘子的唱曲。“生和死，孤寒命……”

小乞丐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突然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道理这种东西，说法不一时，哪边信的人多了，哪边就成了道理。大家都说他是煞星，那他便就是煞星，不论老住持如何宽慰他讲道理。大家都说是他毁了鹊桥镇，那便就是他带来霉运毁了鹊桥镇，其他人没有任何过错。都是他，一切都是因为他！道理根本就不是道理，不存在道理！许是他哭得太可怜，一位妇人悄悄走上前来塞给他一张手绢，但她也骇于世俗眼光，塞完后立马就走了。　小乞丐拿着手绢跪坐在地，泪眼婆娑良久小乞丐回去的时候没有药也没有钱，两手空空，只是胸前多了一条手绢儿。老住持已经撑了太久了，看到小乞丐回来后终于放心的落了气。他临终前还嘱咐小乞丐说，“苦与恨皆过往，你不要恨。”他让他不要恨！可是，怎么能不恨？

难道要原谅他们亲手毁掉鹊桥庙，砍掉连理树，原谅他们的咒骂和殴打，将全部过错怪给自己，还要原谅他们冷漠自私，市侩绝情，盖不施与，害死你还要逼死我吗？谁的心这么大？谁她妈是圣人心？　当初的小乞丐走了又回来了，摇身一变成了现在的吾主。当初的妇人老了，岁月变迁成了现在的婆婆。当初的鹊桥镇没了，树林阴翳成了现在的鬼村。嚣张跋扈的鹊桥镇人也没了，小心翼翼地活成了现在的模样。有人信因果轮回，也有人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算不算是在自食恶果？“鹊桥镇人以前当真是安逸惯了，如今遭报应了吧，呵呵呵……”虎子爹露出自嘲的笑，夹杂着滚烫的泪水。泪水顺着苍老的脸颊流动，划过脸上的沟壑，滴在虎子毫无生气的脸上。

“阿弥陀佛。”无情一手行礼，一手揉捻着佛珠，七情六欲苦，浮生入世辛，我佛慈悲。子时到，万物将歇。无情和悦心是辰时末醒来的，醒来后的两人脸上都不免凝重。在这里，吾主创立了一套自己的道理，什么时辰该干什么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四下不见虎子爹，无念起身去寻，却在房梁上看见白绫一条。这是最坏的结果，或许也是最好的结果。无情将人放下来，没让珠心动手，因为他下意识里觉得这种事不能让一个小姑娘动手。无情把虎子爹和虎子的尸体安放在一起，苦了半生，早该解脱了。无情又重新坐下来为二人超度良久。经过虎子爹的讲解，无情已经大致懂得了这里所发生的事。吾主因为曾经被鹊桥镇人伤害过，所以回来复仇，饼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制度。而以前，他自己有钱却买不到东西，所以现在他让人将家中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供他挑选，如果他没看上，这家人就要接受相应的惩罚。

而那条手绢，可能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温柔。辰时后，上午本该就逐渐热闹起来，可这里，却仍是静悄悄的。　“外乡人，想知道为什么吗？出来我告诉你啊。”正当无情和悦心两人迷惑不解的时候，吾主的声音突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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